平江城里,说起“墨韵斋”的苏文远,无人不晓其画技精湛,尤擅人物,笔下仕女眉目含情,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绢上走下来。
然而,苏文远年过四旬,却有一块心病——他画不出孩童的神韵。
无论怎么描摹,那些童子总缺了一份天真烂漫,多了几分呆板匠气。
这年深秋,一个云游的老僧路过墨韵斋,瞧见苏文远对着未完成的《婴戏图》发愁,便道:
“施主笔下缺的不是技,是‘魂’。城西百里外,荒山中有座废弃的‘童真观’,观后有一片乱葬岗,埋的多是夭折的孩童。月圆之夜,子时三刻,若有机缘,或可窥见‘童魂’嬉戏,得其神韵一二。然,切记,只可观,不可言,更不可心生妄念,携之而归。”
老僧说完便飘然离去。苏文远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对画技的痴迷,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次月月圆,他背着画具,依言寻到了那处。
残破的道观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架,观后荒坟累累,磷火点点,夜枭啼鸣,令人脊背发凉。
他藏身于一块断碑之后,屏息等待。
子时三刻,月光最盛之时,奇景出现了。
坟茔之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七八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小小身影。
他们穿着各色肚兜或短衫,身形半透明,在荒草间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清脆却空洞的笑声。
有的在玩捉迷藏,身影没入墓碑又穿出;有的在踢一只无形的毽子,动作稚拙可爱。
他们面容模糊,看不真切,但那纯然欢乐的姿态,那股不染尘埃的天真气息,正是苏文远梦寐以求的!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铺开宣纸,研墨调色,借着月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诡谲而动人的一幕勾勒下来。
他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力求捕捉每一个生动的瞬间。
就在画作即将完成,只差为首那个穿红肚兜的孩童眼神最后一点睛时,那孩童突然停止了玩耍,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的漩涡,直勾勾地“望”向了苏文远藏身的方向!
苏文远手一抖,一滴墨汁滴落在画纸上,恰巧染红了那孩童的眉心。
所有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那群童魂齐刷刷地停下动作,转向他。
没有面孔,却仿佛有无数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苏文远吓得魂飞魄散,抱起尚未干透的画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乱葬岗。
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幽幽的、带着委屈和怨怼的哭泣。
回到墨韵斋,他惊魂未定,将那幅《月下婴戏图》锁进柜中,不敢再看。
一连几日,他闭门不出,总觉得画室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奶腥气和孩童的体味。
然而,诱惑终究战胜了恐惧。几天后,他忍不住取出那幅画。
画中孩童嬉戏的场景依旧生动,只是月色显得更加凄冷,那些孩童的背影,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他看着画中那个穿红肚兜、眉间有一点墨渍的孩童背影,鬼使神差地,提起了笔。
他想补上那最后的一笔——点睛。
笔尖即将触及瞳孔的瞬间,画中那红衣孩童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苏文远以为自己眼花了,定了定神,还是小心翼翼地,点下了那一点。
墨迹晕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无邪的眸子,出现在画中孩童的脸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画室里凭空响起一声极轻微的、满足的叹息。
自那以后,苏文远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孩童,仿佛真的被注入了灵魂,活灵活现,神采飞扬。
他的名声达到了顶峰,求画者踏破门槛,价码水涨船高。
可他付出的代价,也开始显现。
他变得畏光,喜欢待在阴暗处。
食欲不振,却独独喜欢上了甜腻的糕点和牛乳,这些都是他往日不爱碰的。
夜里,他常听到画室有细碎的脚步声和孩童的嬉笑声,起身查看,却空无一人。
唯有那幅《月下婴戏图》,似乎被人动过,画中孩童的位置,与他睡前所见,总有细微的不同。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慢慢“遗忘”成人的技能和心思。
有时他会对着一个简单的玩具出神,会莫名其妙地哼起不成调的儿歌,会对下人的呵斥感到莫名的委屈想哭。
他属于成年苏文远的记忆和心智,正在被某种纯真却空洞的东西侵蚀。
他试图毁掉那幅邪门的画,可每次靠近,都会感到一阵心悸和难以言喻的不舍,仿佛那画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这天,城中富商刘老爷五十大寿,重金求一幅《百子贺寿图》。
苏文远接下活计,闭关创作。
他以那幅《月下婴戏图》为蓝本,将画中孩童的形态神韵,融入新作之中。
画作完成大半,他已形销骨立,眼神时常变得如同孩童般懵懂。
夜里,画室里的嬉闹声越来越大,他甚至能看到几个模糊的白色小影子在地上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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