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浓墨的棉絮,慢悠悠漫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将景阳宫那片朱红宫墙染得发沉——连檐角垂着的铜铃,都似被这沉暗裹住,风过之时,只发出半声闷哑的响,倒像极了玉氏深冬里冻僵的寒鸦叫。闵恩静提着石青色旗装的下摆,每一步踩在青石板路上,都像踩在自己发紧的心上。她是玉氏人,祖上三代都是玉氏重臣,闵氏一族不仅在玉氏朝堂掌着盐铁司的差事,更世代掌管玉氏与大清的通商事宜,府里的绸缎庄、玉石行从盛京一直开到京城,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垂在身侧的手攥着团皱巴巴的家书,信纸边缘被反复摩挲过的纤维早已起毛,硌得掌心一道细痒的疼,可这点疼,远不及信里的字扎心:闵氏被李尹扣上“通敌”的罪名,族中在玉氏的商铺全被抄没,父亲作为玉氏重臣,竟被锁在府里禁足,连府中供奉的祖宗牌位都差点被差役掀翻;更让她心口滴血的是,姐姐——那个同为玉氏女子、嫁与李尹做王妃的亲姐姐,她连灵前的长明灯,都断了三日的油,还是府里老仆偷偷续上的。
“韵常在到——”宫女低声禀报着,闵恩静敛衽低头时,她瞥见自己袖口绣着的玉氏缠枝纹,那是母亲亲手为她绣的,如今倒成了提醒她出身的印记。踩着门槛往里走,殿内燃着上好的檀香,烟气缠在鎏金铜炉的兽首上,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本该是清雅的气息,却压得人胸口发闷,像极了玉氏雨季里憋闷的天。
金玉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鬓边那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是当年玉氏最出名的金玉坊寻来的,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细碎的宝石撞在流苏上,叮当作响,倒比铃铛还脆。她的目光落在茶盏里,指腹却反复摩挲着腕间那串黄玉手串——那是玉氏最上乘的河磨玉,玉色是极温润的鹅黄,雕着缠枝莲纹,每一道纹路都被磨得发亮,连莲心处的细痕都快平了,一看便是日夜不离手的物件。闵恩静认得这种玉,闵家的玉石行里曾有过一块,当年父亲说,这玉要在玉氏的河水里泡上十年才得这般温润,寻常人家根本寻不到。
“嫔妾参见嘉妃娘娘。”闵恩静屈膝行礼,声音压得柔婉,像浸了玉氏温泉水的棉线——她是玉氏重臣之女,入宫后却只得了个常在的位分。可垂着的眼睫下,那点恨意却像淬了毒的针,死死扎在金玉妍腕间的手串上——她恍惚想起,从前姐姐嫁去王府时,也曾戴着串相似的玉饰,也是玉氏的河磨玉,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记不清是玉镯还是手串,只记得姐姐摸着玉饰时,眼底有过她那时不懂的、又苦又软的光,像极了玉氏初春里化不开的残雪。
金玉妍没叫她起身,只端起盏中的雨前龙井,茶盖轻轻碰在杯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静得发滞的殿里,格外刺耳。“本宫今日去了养心殿,替王爷求了情。”她的声音慢悠悠的,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可闵恩静听得分明,那语气里藏着玉氏女子对心上人特有的软意,“皇上说了,等王爷到了京城,他亲自查实。若王爷真有苦衷,便不会重罚。”
“王爷”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闵恩静的耳朵。可就是这个男人,逼死了她的姐姐,还想毁了她的家族。指尖猛地一缩,指甲深深掐进了藏在袖中的素色绢帕,那帕子上绣着的玉氏兰草纹,都被掐得变了形。她不能露半分破绽,闵氏在玉氏朝堂尚有旧部,若此刻惹恼了嘉妃,怕是连查真相的机会都没了。只能继续垂着头,声音里掺了点刻意装出的感激,连尾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轻颤:“谢娘娘为王爷费心,嫔妾……都记在心里。”
“记在心里便好。”金玉妍终于抬眼,目光像刚从雪山里捞出来的刀子,刮过闵恩静的脸,“你是玉氏人,又是闵家的女儿,该知道王爷的分量。这些日子,你可得好好伺候皇上,把他哄高兴了——不仅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你闵氏一族。”她顿了顿,指尖摩挲手串的力道重了些,“你能进这宫,能有‘韵常在’的位分,是谁给你的机会,不用本宫多说吧?可不能辜负了王爷,更不能丢了咱们玉氏人的脸。”
最后那句“丢了咱们玉氏人的脸”,金玉妍说得极重,尾音还往上挑了挑,像根细鞭,轻轻抽在闵恩静的心上。她心口一阵发闷,像是有团气堵在喉咙里。可她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再叩首时,额头碰到冰凉的地砖,那凉意顺着额角往骨髓里钻:“嫔妾知道,定不辜负娘娘,不辜负王爷,更不丢玉氏人的脸。”
金玉妍看着她这副温顺得近乎死气的模样,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她要的不是个只会低头应承的木偶,是个能替她勾住皇上的心、替王爷在大清后宫铺路的“利器”——毕竟他们都是玉氏人,王爷的大业,便是她的大业。可眼前的闵恩静,眼里只有藏不住的沉郁,连笑都带着股勉强,倒像极了王府里那些被冷待的姬妾。指尖摩挲手串的力道又重了些,黄玉贴着掌心,却暖不了她心里的烦躁。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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