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金钗录 第92章 锦帐春寒暗计生。

替身她死遁后，男主他疯了

我是沈府最乖巧的庶女，被送入宫中为妃。

皇上独宠我三年，却在我生辰那日，带来了与我七分相似的孤女。

他柔声说：“娇娇，教她学你，朕舍不得你受累。”

我笑着应允，亲自为他调教替身。

直到那夜锦帐春寒，我听见他对她说：

“朕只要你诞下皇嗣，她？不过是个玩意儿。”

我摘下凤冠，跪在殿前求死。

他却疯了：“朕不准你死！”

可他不知道，我早已饮下毒酒，也为他备了一杯。

这九重宫阙，他既困住了我，便一起长眠吧。

殿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色的宫墙吞噬，重重宫檐下，琉璃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弧，却在抵达昭阳殿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时，怯怯地止住了脚步。门内，沉水香自错金博山炉中袅袅逸出，丝丝缕缕，试图缠绕住空气中那无孔不入的、料峭的春寒，却只调和出一种更深的沉闷。

沈未曦，如今宫中圣眷最浓的曦贵妃，正端坐于菱花镜前。

镜面光洁，清晰地映出一张容颜。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原该是秋水为神，此刻却似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潋滟的光都被吸入其底，只余下一片沉静的、近乎死寂的幽黑。身后，大宫女云袖手执玉梳，动作轻柔地梳理着她那一头铺陈至腰际、光泽流转的青丝，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是这殿内唯一的响动。

“娘娘，今日……还等吗？”云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未曦没有回答。目光掠过镜中自己完美的倒影，越过云袖担忧的面庞，落在殿角那架紫檀木座屏风上。屏风上绣着鸳鸯戏水，彩线斑斓，成双成对，此刻看来，却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无声的嘲讽。

曾几何时，这昭阳殿是帝王的温柔乡，是整个后宫侧目的焦点。萧衍，那个掌握天下生杀予夺的男人，曾在这里许下过多少缱绻誓言。他说：“娇娇，朕见你第一眼，便觉六宫粉黛无颜色。”他说：“这世间万物，只要娇娇想要，朕都为你取来。”他说：“有娇娇在侧，朕心方安。”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炽热得能烫伤人的心肺。

可如今呢？

不过三年。

不过是一个柳轻烟。

那个他在她去年生辰时，亲自带到她面前的孤女。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低垂的眉眼间，竟有七分与她相似的轮廓。彼时，他也是用那般温柔的嗓音，抚着她的发，说出那句如今想来字字诛心的话：“娇娇，你看她，像不像你？你身子弱，朕总忧心你承宠受累，往后，便让她替你分忧，可好？”

好一个“舍不得你受累”！

她当时是如何反应的？啊，是了。她迎着那双深邃的、曾只倒映她一人身影的龙目，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无比温顺、无比恭谨的笑容，然后，轻轻地说：“臣妾……遵旨。”

她亲自为他调教起了这个“替身”。教她自己的举止神态，教她自己喜爱的熏香，教她如何在他批阅奏折疲惫时，奉上一盏温度刚好的参茶，甚至……教她如何在自己不便承恩时，用那相似的眉眼、模仿来的风韵，去填补帝王身侧的空白。

她做得那样好，好到整个后宫都在赞她“贤德大度”，好到萧衍看她的眼神，愈发满意而放心。

镜中的女子，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淬了冰的、近乎碎裂的预兆。

“云袖，”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去将本宫那对赤金点翠步摇取来。”

云袖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锦盒。打开来，步摇精致绝伦，凤喙衔下的流苏在灯影里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这是萧衍在她晋位贵妃时所赐，象征着她无上的荣宠。

沈未曦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那冰冷的金属，那坚硬的宝石。然后，在云袖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将步摇从发间拔出，连同盒中另一支，紧紧攥在手心。赤金的凤鸟翅膀尖锐地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她需要这痛。

需要这痛来提醒自己，那颗曾经被蜜糖包裹、如今却被碾落尘埃的心，还没有彻底麻木。

“皇上今夜，又宿在‘寻芳阁’了？”她问，语气淡得像在询问晚膳用了什么。

云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娘娘……您何苦……”

何苦要知道得这般清楚？何苦要用这些细节，一遍遍凌迟自己？

沈未曦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稠，不见星月，只有宫墙的暗影，如同巨兽蛰伏，随时准备将人吞噬。

寻芳阁，那是她亲自为柳轻烟挑选的居所，离皇帝的乾元殿最近。

她记得半月前那个夜晚，她因心中郁结，难以安眠，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靠近寻芳阁的御花园假山之后。然后，她便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她曾以为只属于她的、带着慵懒笑意的低沉嗓音，清晰地穿透锦帐，落入她耳中。

是萧衍。

他在对柳轻烟说话。

“烟儿放心，朕只要你安然诞下皇嗣。她？”一声极轻的、带着漫不经心嘲弄的嗤笑，“沈氏不过是个玩意儿，朕宠着她，不过是瞧她温顺懂事，给你做个挡箭牌罢了。待你孩儿落地，朕便晋你位份，这后宫，迟早是你的天下。”

“玩意儿……”

“挡箭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戳进她的耳膜，烫穿她的骨骼，将她整个人钉死在冰冷的原地。

那一瞬间，天地失色，万籁俱寂。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种彻骨的虚无，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头顶。原来，那些曾经的深情款款，那些独一无二的偏爱，那些令她沉溺的温柔，竟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她所以为的真心，在帝王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弄、利用、乃至丢弃的“玩意儿”！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昭阳殿的。

只记得，那一夜，昭阳殿的灯火，亮至天明。

而此刻，沈未曦端坐镜前，脸上已寻不到那夜半分崩溃的痕迹。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底，最深处，有一点幽暗的火光在静静燃烧，那是以绝望为燃料，以恨意为风势，即将燎原的毒焰。

“本宫知道了。”她松开紧握步摇的手，掌心赫然几道深红的印痕，几乎要沁出血丝。她将步摇随意丢回锦盒，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去，将小厨房新做的梅花糕装一碟，给寻芳阁送去。就说……本宫念及柳姑娘有孕辛苦，特赐予她品尝。”

云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娘娘这是……还要对那狐媚子示好？

“另外，”沈未曦站起身，裙裾曳地，无声无息，“传话给太医院院判张大人，就说本宫近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请他得空来请个平安脉。”

云袖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倏地一白，嘴唇翕动，终究还是低下头去：“是，奴婢……遵命。”

殿内再次恢复死寂。

沈未曦踱步至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料峭的春风立刻倒灌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博山炉里最后一点暖香。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叠的宫墙，落在了那金碧辉煌的乾元殿，落在了那温情脉脉的寻芳阁。

萧衍。

他在拥着那个年轻的、鲜活的、承载着他“皇嗣”期望的替身，享受着虚假的温情，或许还在嘲笑着她这个正主的“识趣”与“温顺”。

他以为他掌控一切，将她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以为她沈未曦，永远会是那个乖巧的、顺从的、可以被他随意安排命运的庶女。

可他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兔子。曾经的温顺，不过是因着那一点可怜的、对真情的奢望。如今奢望已成齑粉，她又何必再戴这假面！

暗计，已在心中生成。

那梅花糕，自然是最寻常不过的点心，无毒无副作用。但这份“关怀”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一种麻痹。她要让柳轻烟，更要让萧衍觉得，她沈未曦，依然在那个“贵妃”的位置上，扮演着贤良淑德的角色，对此事毫无芥蒂，甚至……欣然接受。

而请太医院院判……

沈未曦的指尖，轻轻抚过窗棂上冰冷的雕花。那日假山后，她不仅听到了锥心之言，还听到了另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张院判家中独子在外仗势欺人、闹出人命的秘辛。这秘辛，恰好捏在了宫中某个早年曾受她恩惠的老太监手里。

有些“药”，未必需要经他人之手。有些“病”，也未必需要真的医治。

她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一切彻底了结的机会。

这九重宫阙，金堆玉砌，锦绣成堆，内里却是世上最肮脏、最冰冷的囚笼。他既用虚情假意将她困在此地，用她的真心垫高他新宠的台阶，那便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一起……长眠吧。

沈未曦缓缓关拢窗扇，将那无边无际的寒夜彻底隔绝在外。殿内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竟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锦帐春寒，计已暗生。

这盘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落子，无悔。

夜色，还很长。

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换上了一批新的，焰心笔直，将沈未曦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内里那汹涌翻腾、表面却死水一潭的心境。云袖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办差了，殿门开合间，带入一缕更深的寒气，旋即又被沉水香那固执的暖意吞没。

沈未曦维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双腿传来麻木的刺痛，她才缓缓转身，目光再次落回那面菱花镜上。镜中人，云鬓微松，玉颜依旧，只是眼角眉梢，再也寻不到昔日那种被爱意浸润滋养出的、鲜活灵动的光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冷硬，一种即将奔赴祭坛般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萧衍曾最爱亲吻她这处眉眼，说像浸了江南烟雨的远山，朦胧含情。如今，这远山依旧，情却已枯竭，只剩下荒芜。

“玩意儿……”她低低地、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唇齿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气，是强忍着没有吐出的心头血。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三年前，她还是沈府那个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的庶女。嫡母苛刻，姐妹排挤，父亲眼中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的存在。直到宫宴那日，她因缘际会，在一场意外中“救”了当时还是亲王的萧衍。其实那算什么救？不过是阴差阳错，替他挡下了一杯不慎泼来的酒水。

可他却就此记住了她。

后来他登基为帝，力排众议，将她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直接纳入宫中，册为贵人。一路荣宠，晋位，直至贵妃。他曾握着她的手，在御花园的漫天繁星下对她说：“娇娇，朕在这世上，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孤家寡人。唯有在你这里，朕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被爱着的男人。”

那时，他眼中的真诚，几乎要将她融化。她信了，全心全意地信了。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是穿透他帝王冰冷外壳的那束独一无二的光。她交付了所有的真心，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努力学着做一个配得上他、不给他添麻烦的妃子。甚至，在他带来柳轻烟时，那锥心刺骨的痛楚，也被她强行压下，用“贤德”二字包装起来，亲手为他调教替身。

她以为这是爱，是牺牲，是成全。

却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呵呵……”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瘆人。笑着笑着，眼角却是一片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心死之后，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云袖回来了。

“娘娘，”云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梅花糕送去了。寻芳阁那边……柳姑娘亲自出来谢的恩，说多谢娘娘挂念，她……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沈未曦的耳中。她甚至可以想象出，柳轻烟说这话时，那副带着少女娇羞与即将为人母的、隐秘的炫耀神情。而那副神情，是建立在她的尸骨之上！

“嗯。”沈未曦只应了一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张院判那边呢？”

“已经传过话了。张院判说，明日一早便来给娘娘请脉。”

“明日一早……”沈未曦重复了一遍，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很好。”

她需要张院判的“平安脉”，更需要他带来的那样“东西”。太医院掌管宫廷用药，各类药材储备齐全，其中自然也包括一些……性烈之物。张院判家中的把柄，便是打开这座宝库的钥匙。她不需要张院判亲自下毒，那太容易查证，会连累太多人。她只需要他“无意中”让她接触到某样东西，或者，在她“需要”某些特殊药材“安神”时，行个方便。

毕竟，一个“心绪不宁，夜不能寐”的贵妃，用些药性猛烈的方子，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是吗？

至于那杯最终要呈给萧衍的毒酒……她会亲自来调。用她这三年来，在他身边学会的、所有关于品味与鉴赏的知识，选最醇香的美酒，调配出最致命的滋味。他既喜爱她温顺乖巧，她便将这“乖巧”践行到最后一刻，亲自为他斟满这杯绝命酒。

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心中那片荒芜的焦土，反而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平静。既然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同穴吧。将这浮华虚伪的宫阙，变成他们巨大的陵墓。让后世史书在记载这位年轻帝王的丰功伟绩（如果他还有的话）时，不得不添上这浓墨重彩的、充满香艳与阴谋的一笔——与他亲手逼死的贵妃，共赴黄泉。

这，或许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警醒”。

夜色渐深，更漏声遥遥传来，滴答，滴答，敲打着寂寥的宫殿，也敲打着沈未曦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没有就寝，而是走到了寝殿内侧的一间小暖阁里。这里不似外殿奢华，却摆放着许多她旧日的物件，有未出阁时写的诗词，有初入宫时绣的帕子，还有……萧衍早年送给她的那些不值钱却充满心意的小玩意儿，一枚草编的蚱蜢，一块奇特的鹅卵石，几本他亲手批注的诗集。

那时，他还是亲王，权势未稳，却能抽出时间，带她去看京郊的烟火，去逛夜晚的集市，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沈未曦拿起那枚草蚱蜢，编织的草叶早已干枯发黄，稍一用力便会碎裂。就像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真实的过往，早已在权力的侵蚀和帝王的薄情中，风化殆尽。

她轻轻放下蚱蜢，又从诗集里抽出一张夹着的、压平的干花。是并蒂莲。

他曾说：“娇娇，朕与你就如这并蒂莲，同气连枝，生死相依。”

生死相依……

沈未曦指尖用力，那干枯脆弱的花瓣瞬间在她指间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落下。

谎言！全是谎言！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恨意与巨大的悲恸强行压回心底深处，重新铸炼成冰冷的决心。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虚无的平静。

她回到妆台前，拿起那支曾被紧紧攥住的赤金点翠步摇，动作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插入发髻。金玉之物，冰冷沉重，如同她此刻戴上的最后面具。

“云袖，”她对着空茫的铜镜，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明日，替本宫梳一个最隆重的飞仙髻，戴上那套九龙四凤冠，穿上那件蹙金绣鸾凤的朝服。”

镜中的影像，似乎与某个模糊的、久远的记忆重叠。那是她晋位贵妃，接受册封大典时的模样。凤冠霞帔，母仪天下之风。那时，她心中满是忐忑与隐秘的欢喜，以为那是幸福的起点。

如今，她要穿着这一身荣耀的象征，去完成一场盛大的……葬礼。

为她自己，也为那个曾许她一世长安的……君王。

“娘娘……”云袖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力阻止。

沈未曦没有回头，只是透过镜面，看着身后跪倒在地的侍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本宫要让皇上，记住我最后的样子。”

不是那个温顺的、可欺的“玩意儿”，而是大周朝名正言顺的、光华璀璨的曦贵妃。

是以生命为祭，向他、向这吃人的宫规、向这虚情假意的世间，发出最后警醒的……复仇者。

锦帐之外，春寒料峭，暗计已如藤蔓，悄然缠绕住这座辉煌宫殿的每一根梁柱，只待那最终时刻的到来，便将一切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长夜，未尽。

而那黎明，或许永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