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阴影,李柱国的指尖还捏着那枚归元针,红穗子扫过沈知秋靴面时带起的风,此刻正托着一片槐叶轻轻打着旋儿。
二十年了。斗篷人沙哑的声音突然哽住,他抬手指向面纱,动作慢得像是在解一副枷锁。
李柱国看见他的指节泛着青灰——不是冻的,是长期浸在寒毒里的征兆。
面纱滑落的瞬间,月光突然亮得刺眼。
沈知秋。
那张脸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眉骨高得像刀刻,左眼角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是当年两人在天禄阁校书时,他为抢落架的《黄帝内经》被竹简棱角划的。
可此刻那双眼却浑浊得像口枯井,眼尾的细纹里凝着暗红血渍,分明是长期服用某种耗损元气的药物所致。
李柱国的银针掉在地上。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比山风还冷:沈太医,你这副尊容,倒比长安城里那些跪舔王莽的官儿更像个死人。
沈知秋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
布角磨得发亮,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李柱国认得,那是当年两人共用的校书袋,他亲手用蜀锦染的青竹纹。
你看。沈知秋展开油布,里面躺着半卷焦黑的竹简,《藏气经》第三篇,当年天禄阁起火时,我...我塞进了腰带里。他的手指抚过竹简上烧得卷曲的竹片,你说过,医典不是死物,是活在医者血脉里的魂,我记着呢。
李柱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那夜的火。
王莽的兵卒举着火把冲进天禄阁,他抱着《针经》残卷往外跑,回头就看见沈知秋扑向正在燃烧的书案,衣襟烧着了都不觉得疼。
后来他被程夫人拖出火场时,沈知秋的身影还在火光里晃动,像根烧得噼啪作响的木柴。
所以你现在成了窃书贼?李柱国弯腰捡起银针,拇指在针尾的红穗子上重重一捻,王莽的太医院容不下你,绿林的草莽也容不下你,就来我这涪水滩偷?
沈知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你以为我是为谁偷?他踉跄着上前两步,腰间那截烧焦的竹简撞在槐树上,发出空洞的响,当年你说要以医道为剑,劈开乱世,我信了。
可你呢?
躲在这破渔棚里扎草人,收两个毛头小子当徒弟!他的唾沫星子溅在李柱国衣襟上,《针经》要传,《藏气经》也要传!
我找了二十年,找齐了十二家医馆的残卷,就差你手里的《诊脉法》!
李柱国的医道传承印在胸口烫得生疼。
他盯着沈知秋颤抖的手,突然注意到对方袖口露出的腕骨——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针孔,新的叠着旧的,像被虫蛀过的竹简。
你用活人试针?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块坠进深潭的石头。
沈知秋的笑容僵在脸上。
上个月巴郡有个产妇血崩,李柱国的指尖轻轻敲着腰间的针囊,我去救她时,发现她少腹的气海穴有针痕。
手法是《藏气经》里的锁魂针,但下针深了三分。他突然抓住沈知秋的手腕,拇指按在合谷穴上,还有前天被野狗咬断腿的王猎户,他膝盖的犊鼻穴有灼烧感——是用烧红的银针扎的吧?
沈知秋想抽回手,却被李柱国捏得生疼:那是为了验证《藏气经》里的热针驱寒
你拿人命当药引?李柱国的眼睛红了,像要滴出血来,当年天禄阁烧的是书,你现在烧的是医道的魂!
沈知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黑血。
他从怀里掏出那卷《藏气经》残卷,用力塞进李柱国手里:你看看...看看这上面的批注。
李柱国的指尖刚触到竹片,就觉一阵寒意顺着经络往心口钻——是寒阴粉,专门用来扰乱内息的阴毒之物。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残卷,借递还的势头,银针地扎进沈知秋手腕的合谷穴。
沈知秋惨叫着倒退三步,后背撞在槐树上。
他望着手腕上那枚颤动的银针,瞳孔里映出李柱国冷如冰霜的脸:合谷穴通大肠经,我扎了三分深。李柱国的声音像淬了冰,三息之后,你右手会麻到握不住针;三刻之后,整条胳膊会肿得像发面馒头;三日之后...他顿了顿,你猜我会不会救你?
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二狗的脑袋从医庐窗户里探出来,小脸上全是着急:师父!
程师兄说后山的张阿婆又咳血了,他...他带着针囊往这边跑呢!
李柱国的目光瞬间扫向医庐方向。
再回头时,沈知秋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地上那截烧焦的竹简,和几滴黑红的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他弯腰捡起竹简,发现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夜三更,涪水滩老船坞,见或不见,我等你。
山风卷着槐叶掠过他的脚边,把那行字吹得忽明忽暗。
李柱国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医道传承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程高的麻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混着针囊里银针相撞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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