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亮的腊肉、红润的火腿、散发着山野气息的干货,在张家军伙夫粗粝却格外用心的大手里被分解开来。
三口巨大的行军铁锅在县衙侧院临时搭起的土灶上翻滚着,浓郁的、带着油脂和烟熏气息的肉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每一个张家军士兵的鼻子和心神。
临时充当伙夫的老兵,用长柄铁勺在锅里搅动着,油花四溅,香气更是汹涌澎湃。
排着长队领取加餐的士兵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娘的,香!真他娘的香!”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刚分到碗里、还烫嘴的腊肉,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兄弟们!使劲嚼!这可是从那些狗官牙缝里抠出来的油水!是他们吸干了咱们的血汗,才攒下这些好东西!”这话像火星溅进了干草堆。
士兵们大口撕咬着久违的荤腥,满足的咀嚼声、吸溜汤汁的声音响成一片,但眼神却随着那汉子的话,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刀。
那肉香,此刻尝在嘴里,竟莫名地带上了一股浓烈的腥气,那是大明官场腐烂的腥气,是他们这些底层军汉、升斗小民被敲骨吸髓的血腥气。
“狗日的贪官!”
“跟着将军,把这些蛆虫全他娘的碾死!”
......
压抑的咒骂起初还零散,渐渐汇成一片低沉的、充满恨意的声浪,每一口咽下去的肉,都在他们心中添了一把火!那火比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炭火更亮,更烫人。
张行站在不远处临时征用的库吏值房门口,看着这混杂着满足与愤怒的一幕,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他转身走进屋内,桌上摊开着厚厚的几卷名册——这是从县衙户房和卫所里搜刮出来的所有在籍兵丁、夫役的名录,纸张发黄发脆,墨迹模糊。
他坐下,手指顺着名册上,在只有简单姓名和籍贯的条目快速划过,搜寻着那些被刻意埋没在冗长名单中的字眼——匠。
“李二狗,广元县户,弓匠。”
“王石头,军户,炮匠。”
“赵顺,匠籍,木作。”
......
一个个名字被他用朱笔圈出,明末卫所制度崩坏,匠户地位最为卑贱,世代被束缚在军器营造的苦役中,动辄得咎,食不果腹。
“把这些圈出来的名字,对应的人,立刻带过来!”张行沉声下令,将朱笔圈过的名册递给亲卫统领张顺。
很快,二十几个穿着破烂号衣,眼神麻木的汉子被带到了值房前的空地上。
他们大多低垂着头,肩膀习惯性地缩着,长期的奴役和压榨,早已磨平了他们的棱角,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卑怯。
张行的目光扫过他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二狗?”
一个瘦小的汉子猛地一哆嗦,畏缩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惊惶:“小…小人在。”
“擅制弓?”
“是…是祖传的手艺,大人。”李二狗的声音细若蚊蚋。
“王石头?”
“在!”一个体格还算壮实,但面色灰败的汉子应声。
“会制炮?”
“回大人话,小的…小的在卫所匠营制过炮。”王石头的声音带着苦涩。
张行一个个名字点过去,简短地确认他们的手艺。
当点到一个叫“孙铁头”的匠户时,这汉子体格魁梧,手上骨节粗大,布满陈年烫伤和厚茧,但眼神深处却比其他人多了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
“孙铁头,铁匠?”
“是!大人!”孙铁头的声音比其他人大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硬气,“小的世代铁匠!给卫所打刀枪,打甲片,打了半辈子!”
张行盯着他:“卫所百户待你如何?”
孙铁头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待我如何?
大人!那姓刘的百户,拿我当牲口!打得好是应该,打不好往死里抽!饷?一年能见几个铜板?饭都吃不饱!我婆娘…我婆娘就是活活饿死的啊!”
他吼着,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突然,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夯实的泥地上!
额头不顾一切地狠狠磕下!再抬起时,那额头上已是血肉模糊一片,鲜血混着泥土,顺着眉骨流下,糊住了他一只眼睛。
“大人!”孙铁头的声音带着血沫,嘶哑却力透云霄,“小的这条贱命!这点手艺!从今往后,愿卖给张家军!卖给将军您!水里火里,皱一下眉头,天打雷劈!”
那染血的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再次狠狠砸下!仿佛要将积压了半生的屈辱、愤恨和此刻的希望,全都砸进这大地深处。
周围被带来的匠户们,看着孙铁头额头上刺目的鲜血和那不顾一切的嘶吼,麻木的眼睛里,恐惧在消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热气,开始在他们胸腔里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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