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五月初的广元,天气已带上了暑意。
张家染坊所在的后街,空气里弥漫着永不消散的复杂染料气息。
作坊内人声鼎沸,匠人们赤着膊,在弥漫的湿热蒸汽里穿梭忙碌,染池里翻滚着各色妖娆的汁液,青的如初春抽芽,红的似残阳泣血,
那最打眼的暮云紫与春山翠,更在氤氲水汽里流淌着摄人心魄的光泽。作坊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个闲汉懒散地倚在对面墙根下的阴凉里,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越过敞开的大门,贪婪地舔舐着里面忙碌的景象和码放整齐、色彩绚烂的布匹。
他们衣衫褴褛,眼神却混浊凶狠,有时低声嘀咕,有时放肆地朝染坊方向啐一口浓痰。
街角处,偶尔也晃过几张陌生而精明的脸孔,故作无意地踱步,视线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染坊进出的人流与货物上。
染坊的护卫张顺,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膀子站在门侧,眉头拧成了疙瘩,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那些不怀好意的影子,手始终不曾离开腰间那根裹了铁皮的短棍。
一辆风尘仆仆的青布马车,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停在了染坊门前。车帘一掀,张行利落地跳了下来。
他比一个多月前离开广元去火器工坊时,似乎又精悍了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扫过自家喧嚣鼎沸的染坊,掠过门外那几个探头探脑的闲汉,眼底深处瞬间结起一层薄冰。
“少爷!”管事胜文几乎是跑着迎了出来,脸上挤出笑容,但那份强装的欣喜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您可算回来了!工坊那边都安顿妥了?”
“嗯,后续章程已定。”张行简短应道,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前院,向后面自己处理事务的小院走去。
进小院书房,门刚掩上,胜文脸上的强笑便彻底垮塌下去,急迫道:“少爷,您回来得正好!外面…外面情形不对!”
“说。”张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声音平静无波。
“打从咱家这张家彩的名头,尤其是那几样独门颜色在保宁、顺庆、重庆几府炸响,订单雪片似的飞来,染价又翻着跟头往上走,广元城里其他那几家染坊,眼珠子早就红得滴血了!
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散布谣言说咱们的色牢度不行,高价挖咱们的熟手工匠——幸亏少爷您定的工钱厚实,人心还算稳。
可这些,都是明面上的麻烦。最要命的是门外那些!日日晃荡,风雨无阻。领头的是个叫‘疤脸王三’的泼皮,手下纠集了十几个青皮喇虎。
开始只是在外面盯着,后来便寻衅滋事。前几日,咱们一个伙计下工晚了些,在巷口被他们堵住,硬说冲撞了他们,挨了几拳,还被讹去了一钱银子,说是买路钱!
昨日,竟敢朝咱们送货的板车上扔烂泥巴!顺子带人出去理论,他们人多势众,嘴里不干不净,只说是溜达,奈何不得!”
张行呷了口凉茶道:“报官了?”
“报过了!”胜文苦笑,带着愤懑,“巡检司的弓兵倒是来过两次,可那些泼皮滑溜得很,远远见了官差就跑,抓不到现行。
抓不到人,巡检司也推说人手不足,管不过来,只让咱们自己小心门户,少爷,这些地痞流氓不过是前台的恶犬,背后定有人撑腰。小的更怕…更怕县衙那边……”
“县令?”张行眉梢一挑。
“正是!”胜文用力点头,“前几日,县尊老爷府上一位师爷,打着体察商情的幌子来过一趟。表面是夸咱们染坊兴旺,为县里增光,话里话外却透着别的意思。
说什么树大招风,财帛动人心,县尊爱民如子,但也需上下打点方能保一方安宁......临走前,还特意提醒小的,说朝廷近来用兵辽事,地方上劝捐的份额怕是又要加重了,
让咱们心里早做预备。”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在张行面前晃了晃,“暗示,至少得这个数!五百两现银!这哪里是劝捐,分明是敲骨吸髓!
那师爷还说,若咱们懂事,门外那些苍蝇,县衙自会替咱们打扫干净。这…这简直是官匪勾结,逼咱们就范啊!”
他满脸忧惧,“少爷,这染坊是咱们的命根子,可这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染坊喧嚣,张行沉默着,指节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胜文紧绷的心弦上。
“命根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落,“你说得对。这染坊,就是我张家的立身之本。染缸里滚出来的,不只是锦绣,更是我们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的凭仗!
外头那些鬼祟窥探的地痞,是疥癣之疾。背后那些眼红嫉恨的同行,是冢中枯骨,不足为惧。”张行语气淡漠,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
“至于衙门里那位县尊大人,他若真以为我张行是个只懂染布的软柿子,想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来捏,想用‘劝捐’的幌子来敲骨吸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