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谷大牢的木栅栏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浆,是下午那场急雨留下的痕迹。陈默提着食盒穿过雨帘时,檐角的水珠正顺着瓦当往下滴,砸在他的斗笠上,“嗒嗒”声混着牢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像支没调的曲子。
“张大户家的长工在里头?”守牢的老卒叼着旱烟,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瞥了眼食盒里的棉衣,嗤笑一声,“周主事说了,这些‘余党’都是要犯,谁给的东西都不能递进去。”
陈默往他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酱肉,指尖在食盒底敲了敲——那里藏着赵瑾画的简易地图,标着牢里哪几个铺位是自己人。“老哥哥通融下,”他声音压得低,“张大户就这一个长工,要是冻出个三长两短,明年谁给他家犁地?”
老卒掂量着酱肉的分量,往牢房深处努了努嘴。陈默刚迈过门槛,一股霉味就裹着寒气扑过来,二十几个流民挤在三间牢房里,稻草堆里的跳蚤蹦到裤腿上,他却顾不上去拍——最里头铺位上,瘸腿老汉正用破布裹着冻裂的脚,见他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
“张大户让我带点东西。”陈默把棉衣从食盒里抽出来,故意往地上撒了把麦糠。麦粒混着碎纸落在稻草里,纸上是李砚的字迹:“牢墙第三块砖可松动,今夜三更。”他一边分发棉衣,一边用脚把麦糠踢到不同角落,“这棉衣是新做的,里子塞了芦花,暖和。”
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接过棉衣时指腹在他手背上划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代表“周主事的人夜里换岗有一刻钟空档”。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在空荡的牢里格外刺耳,妇人慌忙掏出块糖塞进孩子嘴里,糖纸剥开时,露出里面卷着的小纸条:“西墙角有老鼠洞,可通外渠。”
陈默往孩子嘴里塞了块馒头,趁老卒转身添灯油的功夫,蹲在瘸腿老汉身边假装整理稻草。老汉的拐杖在他脚边轻轻敲了敲,杖头的铜箍拧开,滚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玉佩——正是张丞相当年那块,裂成两半的地方用铜丝缠着,“这是……”
“张丞相的小儿子托人送来的。”老汉声音嘶哑,“他在凉国听说爹的案子翻了,让我把这玉佩交给李先生。”他往陈默手里塞了块碎瓷片,“这是从牢墙根捡的,上面有字。”
瓷片上刻着个“冤”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石灰——显然是刚从墙上抠下来的。陈默把瓷片塞进袖袋,起身时故意撞翻了墙角的水桶,水流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正好绕过巡逻兵常走的路线。“对不住对不住,”他一边道歉,一边用脚把水往墙根踢,“这地太滑了。”
老卒骂骂咧咧地提着灯过来,灯光照亮墙上斑驳的标语:“斩草除根,永绝后患”。陈默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李砚说的,张丞相当年就是因为在这墙上写下“止戈为武”,才被靖安王下令刮去舌头。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瓷片,指尖被边缘割得生疼。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复命。”陈默把最后一件棉衣递给牢门口的少年,少年接过时,他忽然想起这孩子昨天还在窝棚里学叠纸船,纸船上写着“要和平”三个字。少年的手冻得通红,却紧紧攥着棉衣,指缝里漏出半张纸,是从《非战策》上撕下来的,上面印着“民为邦本”。
走出大牢时,雨又下了起来,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陈默回头望了眼,西谷大牢的轮廓在雨雾里像头蛰伏的野兽,而那些藏在棉衣里的纸条、混在麦糠里的字迹、缠在拐杖里的玉佩,就像撒在野兽皮毛里的火种,看着微弱,却能在风里燎原。
二更天的时候,赵瑾带着禁军弟兄出现在大牢外的山坡上。他手里提着盏防风灯,灯芯用盐水泡过,风吹不熄。“刘大人已经在渠口等着了,”他往山下指了指,青川河的水流声顺着风飘上来,“那老鼠洞通到外渠,顺着水流漂三里地,就是芦苇荡。”
陈默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从牢里带出来的碎瓷片和玉佩:“李先生要的东西。”他往大牢的方向努了努嘴,“牢里有三个是真的张丞相旧部,他们说张丞相当年的奏章里,藏着靖安王私通炎国的证据。”
赵瑾把布包塞进怀里,腰间的佩刀撞在灯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先生说,这些证据比什么都管用。”他忽然压低声音,“你说那些被抓的流民,真的不恨咱们吗?为了保抄本,让他们受这罪……”
“你看那棉衣里的芦花。”陈默打断他,“张大户家的佃户连夜搓的,每户都多搓了一把,说‘都是受苦人,该互相帮衬’。”他往山下走了两步,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李先生说得对,委屈不是白受的,等这些事了了,咱们就在西谷种满桃树,春天开花的时候,让他们来看看。”
三更的梆子声从大牢里传出来时,陈默正蹲在渠口整理竹筏。竹筏上铺着油纸,油纸上印着《非战策》的残页,被雨水泡得发胀,却把“和平”两个字洇得愈发清晰。远处传来牢门打开的吱呀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瘸腿老汉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那个叠纸船的少年,少年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刻着“冤”字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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