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荣国府总缠着化不开的湿意,那潮气不是从青砖缝里渗出来的,是从骨子里漫上来的——像谁把整座园子泡在了隔夜的雨里,连风掠过抄手游廊时,都带着股霉腐的腥气。我捧着新誊的《海棠诗稿》往潇湘馆去,浆洗得挺括的月白绫裙扫过阶前青苔,沾了满裙角的湿冷。廊下挂着的鹦鹉笼晃得厉害,那只平日里总学黛玉念“侬今葬花人笑痴”的绿毛鸟儿,忽然扑棱着翅膀尖声尖叫,爪子抓得竹笼咯吱响。它叫的还是“林姑娘”,可那声音全没了往日的清脆,倒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含着口没吐出来的血在喉间滚,黏腻腻的,听得人后颈发紧。
我抬手想安抚它,指尖刚碰到笼壁,就觉出一股刺骨的凉——四月天里,竹笼竟冰得像寒冬腊月的铁。正愣神时,竹影忽然疯了似的晃,院里的湘妃竹被风卷着,竹叶拍在窗纸上,沙沙响得像有人用指甲刮。我紧了紧怀里的诗稿,快步掀帘进了屋。
黛玉正坐在临窗的案前,素白的手悬在砚台上,紫毫笔锋凝着一汪浓墨,却半天没落下。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连呼吸都轻得像要融进空气里。案上摊着张素笺,刚写了“桃花帘外东风软”五个字,墨痕还没干,却在“软”字的最后一笔那儿,忽然洇开一小片淡红——不是墨汁晕开的黑,是透着点暗的红,像极了指尖破了渗出来的血,顺着纸纹往“帘”字底下爬,把“帘”字的竖钩染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痕。
“紫鹃,”她忽然抬眼,声音轻得像飘在半空的絮,风一吹就要散,“你听那竹根下,是不是有人哭?”
我赶紧凑到窗边,撩起半角竹帘往外看。院里只有春雨打竹叶的淅沥声,竹根旁的泥土湿乎乎的,连只蚂蚁都没有。廊下的鹦鹉倒不叫了,缩在笼角抖得厉害,眼睛直勾勾盯着竹丛深处,像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姑娘是累着了,”我回身扶她的肩,指尖刚碰到她的袖口,就被那股子冷意惊得缩了手——她穿的是夹袄,可浑身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这几日总熬夜写诗,仔细伤了身子。我去给你炖碗冰糖燕窝,喝了暖暖身子。”
她没应,目光还定在竹根那儿,忽然伸手往案上指:“你看……那纸。”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刚那片淡红竟扩开了,从“软”字爬到“桃”字,把“桃花”两个字染得半红半黑,像被血泡过似的。更吓人的是,素笺边缘不知何时洇出了一圈水渍,不是春雨溅的——那水渍是顺着案沿爬上来的,像是有谁在案下往上泼水,可案下空荡荡的,只有青砖地湿得发亮。
“姑娘,咱们挪到里屋去。”我心头发慌,伸手想扶她起身,却见她忽然盯着我的袖口,眼神直愣愣的:“你袖口……沾了什么?”
我低头一看,月白绫裙的袖口上,竟沾着几根乌黑的长发——不是我的,我的头发是浅褐色的,这头发又黑又亮,还缠着点金屑,像是从什么华贵的簪子上掉下来的。我明明没碰过谁,怎么会沾着头发?正想伸手去拂,黛玉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凉得像冰,力气却大得吓人:“别碰……那是可卿的。”
可卿?秦可卿?我吓得手都软了——秦可卿过世快三年了,去年年底给她上坟时,坟头的草都长半人高了。怎么会提到她?
黛玉的眼神忽然散了,嘴里喃喃地念:“她来要东西……要她的簪子……”
我正想追问,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雪雁抱着药罐回来了,隔着帘子喊:“紫鹃姐姐,药煎好了,姑娘该喝药了。”那声音一落,黛玉忽然松了手,像脱力似的靠在椅背上,眼神清明了些,刚才的话像从没说过:“把药端来吧,别凉了。”
我扶着她坐好,转身去接药罐。雪雁刚跨进门槛,就皱着眉说:“姐姐,刚才路过沁芳闸,见着茗烟了,说宝玉爷昨儿夜里没睡好,今晨起来就犯迷糊,拿着通灵宝玉翻来覆去看,嘴里还念叨‘泪要还尽了’,怪吓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跟雪雁说鹦鹉和诗笺的事,就听黛玉在身后轻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点哑:“别在我跟前提这些,烦得慌。”
那碗燕窝还没炖好,天就黑透了。潇湘馆的灯总比别处暗,一盏琉璃灯悬在房梁上,光昏昏的,把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墙上像一个个黑糊糊的人影。黛玉喝了药就躺下了,呼吸倒匀,可眉头总皱着,像是睡不安稳。我坐在床边守着,手里纳着给她做的鞋底子,针脚却总扎错——心里总慌慌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后半夜时,我被一阵刺骨的冷意冻醒了。不是春夜的凉,是那种钻心的冷,像有团冰贴在背上。我猛地睁开眼,屋里的灯还亮着,琉璃灯的光晃悠悠的,竟照见黛玉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理鬓发。
她不是睡了吗?怎么起来了?我刚想开口问,就见铜镜里映出的人影不对——黛玉素日爱梳随云髻,今日却梳了个圆髻,发髻上插着支金累丝蝴蝶簪,翅上镶的碎宝石在灯下发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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