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谢必安的那天,雨下得正密。
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沉沉地扣在镇子上空。雨丝是斜着飘的,又细又密,打在青石板路上“沙沙”响,把原本青灰色的石板泡得发乌,缝里还积着些没来得及流走的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像一块块碎镜子。
我攥着娘连夜叠好的纸钱,怀里还揣着个布包,里面是爹生前最爱穿的蓝布褂子——娘说,头七这天,把旧衣服和纸钱一起烧了,爹的魂魄循着气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我跑得太急,布包的系带松了,褂子的一角露出来,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坠在怀里,像块浸了水的石头。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子时了,阿囡,一定要在子时前把纸烧到渡魂桥边,晚了一步,你爹就找不着家了。”出门前娘的话还在耳边响,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帕子都攥得发皱。我点点头,把破伞往头顶举了举,转身就往镇东头的渡魂桥跑。
裤脚早就溅满了泥点,深色的泥渍顺着裤管往下滴,在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风裹着雨往领子里灌,冷得我打了个寒颤,可我不敢停——爹走了七天了,自从上个月他在渡魂桥边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就再也没回来。村里人说,爹是被水鬼拖走了,可娘不信,她总说爹只是走得远了,头七这天一定会回来。
渡魂桥是镇上的老桥,算起来得有上百年了。木头栏杆朽得发黑,上面还留着些不知哪个年代刻的字,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只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歪歪扭扭的笔画,像鬼画符。桥洞下总飘着白蒙蒙的雾,哪怕是大晴天,雾也散不去,老一辈的人说,那雾是阴间来的勾魂差役在等时辰,要是夜里路过桥边,听见雾里有脚步声,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魂就被勾走了。
我以前总怕这桥,每次放学路过,都要拉着小伙伴的手飞快地跑过去,连余光都不敢往桥洞下瞟。可今天不一样,今天我要等爹,哪怕真的遇见勾魂的差役,我也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爹。
刚跑到桥边,手里的伞突然“咔嗒”一声响——伞骨断了。断口处的竹片刺了出来,划破了我的手指,渗出一点血珠,很快就被雨水冲散。我没顾上疼,赶紧把破伞拢在怀里,抱着纸钱蹲到桥洞下躲雨。桥洞下的雾比平时更浓了,白蒙蒙的一片,裹着股淡淡的潮湿味,还夹杂着点说不清的香气,像庙里烧的香,却又比那香更冷一点。
我刚把纸钱放在地上,想找块干石头压着,就听见身后传来轻悠悠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像踩在棉花上,一点都不费劲,甚至没带起一点水花,就那么慢悠悠地从雾里飘过来,停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老一辈的话在脑子里打转——“听见雾里有脚步声,千万不能回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蓝布褂子,慢慢转过头。
雾里站着个穿白长衫的男人。
他很高,站在那里,比桥洞的横梁还要矮不了多少。白长衫是很素的样式,没有任何花纹,布料却看着很软,垂在身上,连个褶皱都没有。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雨,他连伞都没打,可长衫的衣摆上连个水珠都没沾,反而透着点淡淡的光,像在雨里罩了层看不见的罩子。他手里拎着根乌木拐杖,杖身是深黑色的,油光锃亮,一看就用了很多年,杖头雕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的纹路刻得很细,在雾里隐约能看见一点光泽。
“小姑娘,烧纸要选上风处。”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很轻,像雾一样飘过来,带着点凉意,却不刺耳,反而让人觉得很平静。我这才敢抬头看他的脸——他长得极白,是那种没有一点血色的白,脸白,手白,连露在长衫外面的手腕都白得像雪。他的眼睛很亮,却没什么温度,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唯独眼角有颗淡红的痣,小小的一点,却格外显眼,像雪地里落了一滴血。
他手里还攥着张泛黄的纸,纸的边缘有些卷边,上面写着些我不认识的字,像是毛笔写的,墨迹却像刚写上去的一样,还泛着淡淡的光,在雾里看得很清楚。
“我……我给爹烧的。”我把纸钱往怀里拢了拢,声音有点发颤。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可他身上的气息太怪了——这么大的雨,他的衣服是干的;桥洞下这么冷,他却只穿一件长衫;还有他手里的纸,怎么看都不像阳间的东西。
他没再说话,只是靠在桥洞的栏杆上看着我。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恶意,却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红绳上时,我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那红绳是娘用爹的旧布拆了线编的,里面还裹了一小片爹穿过的衣服碎布,娘说,这红绳能挡邪,让我戴着,就像爹在身边保护我一样。
“风往这边吹,你在这儿烧,烟都飘进雾里了,你爹闻不到。”他突然开口,指了指桥洞外的一块干地方,“那边是上风处,烧在那儿,烟能飘得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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