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渡的水从来都是浑的,像被泡了千年的浓痰,泛着青黑色的泡沫。陈三娃的老渡船在浪里摇得像片枯叶,每块木板都在发出将断未断的呻吟,缝隙里渗出的河水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混着他草鞋里淌出的泥汤,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攥着竹篙的手早被泡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这篙用了五年,顶端被磨得溜光,此刻却像长了眼睛似的,总往水下某处钻。第三次感觉到篙尖触到那滑腻的东西时,陈三娃终于忍不住低头——月光刚巧从云缝里漏下来,碎在浪尖上,亮得刺眼。
就在那片晃动的光亮里,他看见一张张脸。
那些脸挤在水面下,浮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是泡透的纸白色,眼窝深陷,黑黢黢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上个月山洪冲垮了下游的柳溪村,死了三十多口人,尸体顺流漂到望川渡时,个个都是这副模样。陈三娃喉咙发紧,猛地把篙往深处插,想避开那些脸,却听见“噗嗤”一声,像是戳穿了什么软物。
“后生,拉我一程。”
女人的声音裹着水汽飘过来,又冷又黏,像贴在皮肤上的河泥。陈三娃的篙差点脱手,竹篙在水里晃了晃,带起一串细碎的泡沫。他猛地扭头,看见南岸的礁石上蹲着个影子,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鼓鼓囊囊的,用块灰布裹着,看轮廓像是个襁褓里的婴孩。
望川渡的规矩,他打小就懂。过了子时,船不靠岸,人不上船。尤其是载抱婴孩的妇人——十年前,老船工王老五就是载了这么个婆娘,第二天船在河心打旋,人没了,只在船板上留下摊发黑的血。村里人都说,那不是人,是勾魂的水鬼。
“对不住,船家有规矩……”陈三娃的声音有点抖,他想把船往河心撑,离那礁石远些。
“规矩能当饭吃?”女人突然站起来,蓝布衫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里子。她怀里的襁褓动了动,像是里面的东西在翻身,灰布的一角滑下去,露出只蜷着的小脚。
那脚小得不正常,皮肤是青紫的,像被冻了三天三夜,脚踝上绕着圈深深的紫痕,边缘还沾着几根水草,看着就像被什么东西从水里硬生生勒出来的。
陈三娃后颈的汗毛“唰”地全竖起来,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爹临死前说过,水鬼勾人,总爱扮成可怜模样,可只要看它的脚——淹死的人,脚都是青的,带着水草印子。
“你走吧,我这船……”他话没说完,船身突然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重物拽了下,差点把他掀进水里。他慌忙稳住身子,低头往船底看,只见几缕湿漉漉的黑发正从木板缝隙里钻出来,像活蛇似的缠上他的脚踝。
那头发冰得刺骨,还带着河泥的腥气,缠得越来越紧,勒得他骨头生疼。陈三娃抄起竹篙就往下劈,想把头发斩断,可竹篙刚碰到头发,就听见岸上传来女人的笑声。
那笑声尖利得像瓦片刮过玻璃,“咯咯”地响,在空旷的河面上荡开,惊得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我男人在底下等急了,他说要看看新添的崽。”
陈三娃这才发现,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上了船。她就站在船头,蓝布衫的下摆还在滴水,脚边的木板已经被泡得发黑。她怀里的襁褓又动了,这次动静更大,灰布裂开道缝,露出里面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陈三娃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东西,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那不是婴儿的皮肤,是无数条白虫,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每只虫背上都嵌着个圆溜溜的东西——仔细看,竟是只眼睛,黑黢黢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想后退,却发现脚踝被头发缠得更紧,动都动不了。
女人一步步朝他走来,蓝布衫下的身子好像在慢慢拉长,原本正常的四肢变得有些扭曲。她突然抓住陈三娃的手腕,那手冰得像块铁,指甲缝里嵌着黑黄的河泥,掐得他手腕生疼。
“你去年是不是捞过一具浮尸?”女人的脸凑近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陈三娃看见她的鼻孔里正往下淌黑血,顺着下巴滴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像冰。“那浮尸是个少年,穿件蓝布褂子,脖子上挂着个银锁,你把锁撬下来,换了三钱银子,在李记酒馆喝了三天酒,对不对?”
陈三娃的魂差点飞了。
去年夏天,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天他撑船到下游,看见水面漂着个少年,肚子鼓得老大,脖子上挂着个长命锁,银闪闪的。他一时贪念起了,趁没人把锁撬下来,卖了三钱银子,在酒馆里醉了三天。他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怎么会被这“东西”知道?
“你……你是……”
“我是他娘。”女人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黑血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死的时候才十五,就因为你贪那点银子,连个全尸都没留——银锁是他满月时我求来的,能辟邪,你倒好,把它卖了换酒喝。”
陈三娃想甩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何时陷进了船板里。他低头一看,惊得差点晕过去——原本坚硬的木板变成了稀软的烂泥,黑糊糊的,还在冒泡。无数只手从泥里伸出来,有的缺了手指,有的指甲剥落,全抓着他的腿往下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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