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几片早衰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泥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肃静,连平日里在院外嬉闹的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收敛了声响。
我站在指挥部门口,看着傅必元政委手里拿着一份刚由机要员快马送来的、封着火漆的文件,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凝重、期待乃至一丝不安的复杂神情。傅水恒师长站在他身旁,背对着我,身板挺得笔直,望着墙上那张已被各种颜色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全国地图,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终于来了。
“老陈,”傅水恒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进来,把门带上。”
我依言走进指挥部,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秋日的天光与声响隔绝了大半。屋内,只剩下我们三人,以及那份摊开在旧八仙桌上的文件。
“党中央的紧急通报,”傅必元将文件推到我面前,指尖在标题上重重一点,“关于赴重庆参加和平谈判的,以及……这个,《国民政府与**代表会谈纪要》,他们叫它《双十协定》。”
“双十协定……”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感觉舌尖有些发涩。重庆,山城,那座远在西南、迷雾笼罩的战时陪都,此刻仿佛透过这纸文件,将它的触角延伸到了我们这间华北平原上的简陋指挥部。邀请?这更像是一道错综复杂的棋局的开端,而我们,都已身在局中。
我俯下身,逐字逐句地阅读。油灯的光线昏黄,跳跃在铅印的文字上,那些关于“和平建国”、“避免内战”、“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的条款,像是一串串美丽的泡沫,在眼前漂浮,却又让人担心一触即破。字里行间,我能嗅到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也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那深不可测的暗流。
“你们怎么看?”傅水恒转过身,目光如炬,在我和傅必元脸上扫过。
傅必元推了推眼镜,沉吟道:“基调是积极的,和平、民主、统一,这都是全国人民期盼已久的。如果真能按此执行,中国或许真能走上一条新路。”
傅水恒哼了一声,走到桌边,手指点着关于军队整编的那一条:“积极?老傅,你看看这里,‘**领导之抗日武装部队’如何如何,‘接受国民政府整编’……整编?说得轻巧!怎么编?编到哪里去?谁来指挥?这后面藏着多少刀子,你看不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完全理解他的担忧。这支队伍,是我们从无到有,一手创建,在日寇的铁蹄和封锁中,用鲜血和生命锤炼出来的。它是武器,更是命根子,是理想和信念的载体。拱手让人?谈何容易!
“师长的顾虑,也是我的顾虑。”我接口道,试图让气氛稍微理性一些,“但这是党中央的决策,是**、周副主席他们亲赴虎穴,谈下来的结果。我们必须坚决拥护,认真学习,深刻理解其中的精神和策略。谈判桌是另一个战场,我们在这里的理解和支持,同样重要。”
傅水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说得对,老陈。拥护是要拥护,学习也要学习。但不能盲从,要带着脑子学,要看清里面的门道。这份文件,不仅要我们看明白,更要让全师的干部、战士,乃至根据地的老百姓,都能正确地理解!”
他猛地一拍桌子,决然道:“通知下去,立即召开团以上干部紧急会议!然后,全师暂停日常军事训练三天,集中学习《双十协定》!政治部要立刻拿出学习方案,老傅,你亲自牵头!”
“是!”傅必元和我同时应道。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独立师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瞬间转换了模式,从备战状态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政治学习状态。
---
全师团以上干部会议在师部所在村子的打谷场上举行。黑压压坐了一片人,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从枪林弹雨里闯出来的老战友。当傅必元政委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高声宣读《双十协定》的主要内容时,台下起初是一片寂静,随即,便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坐在台下前排,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困惑、不解、乃至愤懑。
宣读完毕,傅水恒师长走上台,他没有拿讲稿,双手按在桌沿,目光扫过全场。嘈杂声瞬间平息,所有人都望着他。
“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文件,大家都听到了。心里有想法,有疑问,甚至有不痛快,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傅水恒,也有!”
他开门见山的话,让台下许多干部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我们流血牺牲,打了八年,把小鬼子赶跑了。现在,有人说,要和平了,要建国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举双手赞成!但是,和平怎么来?建国怎么建?是不是要把我们手里的枪交了,把我们的根据地让了,去换一个什么官半职,或者回家种地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