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末,在山谷间打着旋儿。独立团驻地所在的几个村庄,却难得地透出了一股与这严酷时节不相称的、微弱而执拗的生气。空气里,隐隐约约飘荡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硝烟与尘土的味道——那是炊烟里夹杂着的、久违的粮食的清香,以及一种名为“年”的、遥远而熟悉的气息。
我(陈世根)从团部那间烟雾缭绕的指挥所里走出来,用力吸了吸鼻子,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关于敌情、关于补给、关于兵工厂下一步发展的沉重思绪。傅水恒团长跟在我身后出来,叉着腰,望着村里几处袅袅升起的、比平日更显浓稠的炊烟,那张被风霜和战火刻满了痕迹的脸上,难得地松弛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孩童般的期待。
“他娘的,总算闻着点年味儿了。”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老陈,东西都分下去了?”
“嗯,”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按照咱们那点可怜的家底,每个连队分了五十斤白面,二十斤猪肉——还是上次打运输队缴获的那点腌肉,油星子有限。白菜、萝卜倒是管够,老乡们送来了不少。盐也紧巴巴地匀出来一些。就这么多了,让各连自己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傅必元政委也走了出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笑意:“东西不多,是个意思。关键是让战士们,还有支持我们的乡亲们,都能感觉到,这年,咱们还在过!这日子,还有盼头!”
我们三人并肩站着,看着这片我们浴血守护的土地。村庄的土墙上,已经贴上了些红纸,那是宣传队的干事们和村里识文断字的老先生一起写的春联,墨迹在寒风中很快就被冻住了,但那鲜红的颜色,在这片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像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臃肿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袄,正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闹,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褪了色的红布条,挥舞着,清脆的笑声穿透寒冷的空气,传得很远。
这片刻的安宁与寻常,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奢侈得让人心头发酸。
“走吧,”傅水恒挥了挥手,“别在这儿干站着了,咱们也下去转转,看看这帮小子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老陈,尤其是你那个宝贝兵工厂,听说老李头他们鼓捣着要用铸炮弹剩下的边角料,做几个‘铁家伙’当年礼?”
我忍不住笑了:“是有这么回事,几个老师傅带着徒弟,用废钢片敲了些小铁盒,说是给孩子们装炒豆子、花生什么的,结实。”
“这帮老小子,手倒是巧!”傅团长也乐了。
我们首先去了团部直属的炊事班。这里无疑是今天最忙碌的地方。那口平日里用来煮野菜粥的大铁锅被刷得锃亮,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炖着切碎的腌肉和大块的萝卜,虽然肉少菜多,但那翻滚的汤水散发出的荤腥气,已经足以让周围忙碌的炊事员们不停地吞咽口水了。旁边,几个战士正围着一个大瓦盆,笨拙而又认真地揉搓着面团。白面金贵,掺了不少荞麦面和玉米面,显得颜色有些杂驳,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热情。手上、脸上都沾满了面粉,互相看着对方的“花脸”,发出善意的哄笑。
“参谋长,您看我这面揉得咋样?”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叫根生,抬起头,鼻尖上还沾着一块白,献宝似的问我。他是半年前才参军的新兵,家里原是河北的农户,鬼子扫荡时没了亲人。
我走过去,伸手按了按那团面,点了点头:“嗯,有劲儿!不错!等着吃你的饺子!”
根生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神亮晶晶的。
离开炊事班,我们信步朝一连的驻地走去。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热闹的喧哗声。进去一看,好家伙,院子里支起了几张临时拼凑的木板,全连的人几乎都动员起来了。会擀皮儿的战士成了香饽饽,被众人围在中间,手里的擀面杖舞得飞快,一张张圆溜溜、中间厚边缘薄的面皮像雪片一样飞出来。更多的人则围坐在四周,手里捧着领到的馅料——主要是剁碎的白菜和萝卜,里面零星点缀着一些肉末和油渣——小心翼翼地包着饺子。那饺子形态各异,有的饱满像元宝,有的瘦长像小船,有的干脆就是“躺着”的,还有的因为封口不严,馅料都露了出来,引来周围一片善意的嘲笑和“技术指导”。
连长看见我们,连忙跑过来敬礼。傅水恒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我们。他自己则饶有兴致地走到一个正跟饺子皮“搏斗”的战士身边,那战士包出来的饺子,十个有八个是破的,急得满头大汗。
“小子,你这不行啊,”傅团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你这馅儿放太多了,口子也没捏紧。看我的!”说着,他居然挽起袖子,洗了洗手,也坐了下来。只见他拿起一张面皮,舀了一勺馅,手指灵活地一捏一挤,一个肚大边窄、形如月牙的漂亮饺子就诞生了,稳稳地立在盖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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