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是那种连日阴雨后勉强透出的一丝灰白,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团部里,刚刚送走一批前来领取农具的区小队同志,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我与傅水恒团长正对着地图,商讨着下一阶段各营的助耕区域分配。地里的土豆秧已开过了白色的小花,红薯藤蔓更是疯长得遮住了垄沟,一片郁郁葱葱。眼看着再有个把月,就能迎来期盼已久的收获,根据地上下,虽然依旧清贫,但那股子因为饥饿而弥漫的绝望气息,总算被这漫山遍野的绿色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而充满希望的忙碌。
傅水恒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声音因连日奔波督导生产而带着沙哑,却难掩一丝振奋:“老陈,你看这三道梁子附近的坡地,土质是差了些,但这次种的‘山地红’长势不错。告诉三营长,收获前这段时间,警戒哨再向外延伸五里,绝不能让鬼子的骚扰坏了咱们的收成……”
他的话音未落,团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短促的喝问和一个撕裂般沙哑的哭喊:“团长!参谋长!让我进去!南沟村……南沟村没了啊!!”
“南沟村”三个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团部里略显沉闷的空气。我和傅团长几乎同时猛地站起身,视线撞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骤然缩紧的惊悸。
门帘被猛地撞开,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来人浑身是血和泥污,衣服被撕扯得一条一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划伤和淤青。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迹、泪水和泥土,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悲恸。我认了他好几秒,才猛地认出,这是南沟村的民兵队长,赵铁柱!一个平日里以硬气和乐观着称的汉子。
“铁柱?!怎么回事?!”傅水恒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用力扶住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肩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说清楚!南沟村怎么了?!”
赵铁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发出一串不成调的音节,混杂着呜咽和倒抽冷气的声音:“鬼子……一小队鬼子……昨天后晌……围了村子……见人就杀……杀……全杀了……呜呜……都死了……娃娃……老人……都……”
他语无伦次,但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冷静点!铁柱!看着我!”傅水恒低吼一声,双手用力晃了晃他,“村里其他人呢?乡亲们呢?!”
“没了……都没了……”赵铁柱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双手死死抓住傅水恒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们不开枪……用刺刀捅……用刀砍……把人堵在屋子里烧……井里……井里都塞满了人啊……俺爹……俺娘……秀儿……才三岁……他们把她……把她挑在刺刀上……哇——!”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染红了傅水恒的衣襟,整个人彻底崩溃,昏死过去。
“卫生员!快!卫生员!”我朝着外面嘶声大喊,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团部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铁柱被抬出去时,那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断续呜咽,还在空气中回荡。
傅水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低着头,看着胸前那片刺目的鲜红,扶过赵铁柱的双手还僵硬地悬在半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吧”的轻微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不是哭泣,那是一种极力压制却即将失控的、火山喷发前的地壳运动。
“团……团长?”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涩。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头被血海深仇点燃的凶兽。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血色如此浓重,几乎掩盖了眼白,瞳孔缩成了两点燃烧着的、令人心悸的幽黑火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如同石雕,但那种刻骨的恨意和杀意,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向四周疯狂扩散。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我,只是猛地转身,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团部。
“团长!”我急忙追了出去。
他翻身上马,动作快得惊人,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凄厉的脆响,战马吃痛,人立而起,随即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朝着南沟村的方向狂奔而去,只留下一路翻滚的烟尘。
“警卫班!跟上团长!快!”我朝着闻声赶来的赵大虎嘶吼。赵大虎看到我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带着一个班的战士,打马便追。
我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响声。南沟村……那可是一个有着一百多口人的村子啊!男女老幼……“不开枪,用刺刀捅……用刀砍……堵在屋子里烧……井里塞满了人……挑在刺刀上……”赵铁柱那破碎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魔咒一般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勾勒出一幅幅血腥、残忍、令人窒息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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