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一眨眼,已到了新年时节。
整个安哥拉华人圈都忙着张灯结彩,不畏辛劳地布置各自门面、店铺、酒店和项目部的红灯笼和过年装饰。
哪怕远在异乡,贴春联、挂福字的传统也从未落下。
就连圣马丁医院走廊里都飘着淡淡的饺子香----那是南民公司项目部管理人员送来的年礼,热气腾腾的猪肉芹菜馅饺子装满了白瓷碗,盛着对同胞的牵挂。
“啊~唉你嘴倒是再张大点。”
徐云天听话的张大嘴,一个温热的饺子立刻填进他嘴里。
鲜美的汁水四溢,确实好吃。
他下意识的想去抹嘴,但右臂还很不灵活,左手则。。。
空荡荡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吴欣悦憋住笑,已经把餐巾纸贴在徐云天嘴角上了。
“多大个人了,吃饺子还漏汤,像小婴儿一样。”
这不是你挑的饺子太大导致的吗?
徐云天眉头一皱,旋即又笑了。
距离最后那场历险,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吴欣悦最先从海边遭遇战中受到的满身疮痍中恢复过来,联系上了同在圣马丁医院治疗休养的盼盼和徐云天。
等她来到医院时,抱着两人哭了足足十分钟。
郭倩玉跟丈夫高翻译对发生在徐云天身上因佣兵背叛造成的一系列伤害表示深深的歉意,她们不仅全额支付了医疗费用,还从公私账户分别拿出一笔不菲的费用,用于赔偿徐云天的损失。
那时徐云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吴欣悦全权代为处理了几乎所有相关事宜。
唯有一件事需要徐云天本人亲自处理:在发生这一切之后,郭倩玉想知道徐云天是否还想继续待在组织里。
因为用人不察,郭倩玉此次也是颜面尽失,她当然在知情后立即发布追杀令,可是那伙获得破旧笔记本的佣兵队,除了丢下几具尸体,却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括那名曾把徐云天打破头抛弃在荒野的蛇蝎女人--细蜂。
被辜负的客户对组织安哥拉分部的失手和内讧大为不满,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到组织高层。
徐云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又如何活下来,也充满了谜团。
可惜,徐云天本人暂时无法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外部压力一触即发,出于为徐云天本人考虑,如果他哪怕拒绝再留在组织里,郭倩玉也不会强留。
但如果他同意留下,她打算把追查佣兵队和破译黑色资料的权限交给他。
遗憾的是,那时的徐云天虽然已转到了普通病房,但头脑昏沉,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郭倩玉苦等了一周,最终迫于组织高层的压力,被迫辞去安哥拉分部总管的职务。
由于之前在位时树敌不少,失去组织庇护的她跟高翻译立即连夜乘机飞往迪拜。
吴欣悦从华人商会得知消息后,遥祝他们一路顺风。
除此之外,她也无能为力。
这段时间,除了忙于看望和照顾徐云天跟盼盼,处理徐云天大量增长的财产,吴欣悦也在暗中强化训练自己的幽影恩赐能力。
自从那晚侥幸活下来后,释放幽影恩赐似乎没有了时间限制,即使在白天也能任意释放,只是白天造出的武器强度较低,磕碰过多就会粉碎消失不见。
所谓有一得必有一失。
吴欣悦不再能制造出老鼠、蛇、蜈蚣这类幽影动物。
她还想像之前一样造出各种人体器官和肢体,以便能帮助到徐云天跟盼盼,可无论她怎样尝试,幽影似乎失去了过往的活性,只能造出一堆乏味的冷兵器。
这让她很是沮丧。
以前她最偏爱的就是那些影影绰绰的幽影小老鼠,既温柔可爱,危急时刻也能忠诚护主。
现在却。。。
但人不能太贪婪,对吗?
吴欣悦活了下来,还间接帮徐云天赶走了共用他躯体的污秽兽努尔,只是损失了幽影恩赐的一些用法,已经够幸运了。
“欣悦,我还饿着呢。”
被徐云天打断了沉思的吴欣悦笑了,赶紧拿起勺子又舀了个饺子:“就知道吃,刚才是谁说‘饺子太大塞牙’的?”
她嘴上吐槽着,却特意挑了个饱满的递过去,“慢点吃,锅里还多着呢。”
坐在旁边轮椅上的盼盼“噗嗤”笑出声,左臂正用特制的固定器夹着笔,在红纸上写春联。
她的左臂残端已经能熟练控制辅助工具,毛笔笔尖在纸上划过,“平安喜乐”字虽不算工整,却透着鲜活的劲儿。
什么权力声望财富,都没有这四个字来得可贵。
“欣悦你把他喂胖点,正好过年可以杀年猪了。”
徐云天一听,差点笑得要把饺子喷出来,好在大半饺子早已落进肚里,只把一些皮喷在吴欣怡身上。
“徐云天,你!”
吴欣怡佯装恼怒,拧起徐云天领子,却只是帮他擦干净嘴角。
然后轻吻了一下。
一吻之后,病房里忽然安静得只剩点滴声。
盼盼知道,这是吴欣怡在宣誓主权。
她无意跟吴欣怡争,现在的她,对徐云天已经没了恨,但也称不上爱。
至少,她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盼盼垂眼,继续用残臂夹着笔,在“平安喜乐”后面又补了四个小字
---“各安天涯”。
墨迹未干,她已轻声开口,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两个人:
“过完年,我打算回国。”
吴欣悦猛地回头:“盼盼,我们之前说好的,由我和徐云天来负担你的下半生。”
他们确实说过,甚至还说起以后,盼盼跟徐云天在安哥拉登记结婚,吴欣怡跟徐云天在中国登记结婚。
当然,反过来也可以。
那时,他们虽然伤势比现在严重,但三人都聊得兴高采烈。
但盼盼知道,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
她跟吴欣怡都接受不了长期的两女侍一夫。
盼盼把毛笔轻轻搁回砚台,动作稳得出奇,“我留在这儿,只会拖累你们。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徐云天被绷带裹住的左臂,那里空荡荡的袖口时不时在晃动着。
“况且,我跟他之间,隔着三条肢体和一只眼睛。再深的旧情,也填不平这道沟。”
这不全是真的,但拒绝的话,伤人的话,总要有人来说。
徐云天没接话,只是用右手慢慢捞起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嚼得很慢,像在咀嚼一句迟迟说不出口的再见。
“回国?回哪个国?你的父母亲戚。。。。”
他们能接受你变成现在这样吗?
剩下的半句,徐云天说不出口。
“就回中国。”
盼盼把春联推到桌角,墨汁在“各安天涯”四个字上洇出毛边,“我在青岛海边找了家康复中心,那边有专门的义肢适配项目。”
她顿了顿,金属固定器轻轻敲击桌面,“郭倩玉临走前甚至给我也留了笔钱,够我用很久了。”
吴欣悦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窗外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停了,走廊里传来其他病房的笑语,衬得这间屋子越发安静:“你明明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徐云天和我的事业在这里,我的幽影能力还在不稳定期,而且我们说好要一起。。。”
“一起什么?”盼盼突然笑了,残端转动的动作快得有些颤抖,“一起再去招惹黑石?还是一起研究红影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吴欣怡跟徐云天都不吭声了。
“我累了,欣悦。这种无穷无尽遭受苦难面临危险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病房里迎来了长久的寂静。
过了不知多久,吴欣悦看看徐云天,又看看盼盼,最终叹了口气:“我帮你订机票。”
“谢谢。”
盼盼笑了笑,转而对徐云天说,“出院前,能陪我去趟海边吗?就明天,日出之前。”
徐云天抬眼,撞上她仅剩的那只右眼。
那里面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被海浪反复冲刷过的平静。
“好。”他点头,“不见不散。”
第二天清晨五点,大西洋的潮水刚刚退去。
东边的天幕泛出浅蓝色,浪头一层层推上岸,带着细碎的磷光。
医院后方的野海滩没有灯,只有吴欣悦提前用幽影凝成一把冷灰色的长伞,替他们挡掉凛冽的海风。
盼盼特意打扮了一番,请吴欣怡给她画了淡妆,穿着惹眼的红色旗袍,又整个人裹在毛毯里,被徐云天推着,慢慢碾过湿沙。
轮椅停下时,她示意徐云天把她抱到礁石上。
徐云天照做。
礁石被潮水磨得锋利,他先笨拙地铺上毯子,再将盼盼抱起,小心翼翼地让她的残肢不至于直接硌在石头上。
盼盼很轻,让失去了一只手的徐云天抱起来也毫不困难。
两人并肩坐着,像多年前在天河潭的野山上,看一场迟到的落日。
只是如今,落日换成了日出,而他们各自缺了半边身体。
“你看,”盼盼用下巴点了点远处,“天快亮了。”
徐云天“嗯”了一声,嗓音沙哑:“对不起,我。。。”
“别浪费日出。”
她轻声截住他的话,“良辰美景,多说无益,搂紧我。”
徐云天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用胳膊挽住盼盼的纤腰。
“盼盼,你真的要一个人回国?”
“不然呢?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我还能为你们做什么?”
盼盼说完,忽然侧过身,用长短不一的双臂环抱住徐云天,脸颊贴着徐云天刚冒出胡茬的下巴。
两人一开始只是相互贴着脸颊,感受彼此的温度与气味。接着,开始无法抗拒地吻在一起。
海风带着微咸的水汽,卷走了唇齿间的余味,也卷走了他们本就不多的理智。
礁石很宽敞,两人却靠得很紧。
“徐云天,你伤我很重,你要如何补偿我?”
“留下来,盼盼。”
徐云天只能对此避而不答,无论做什么,此生他都无法补偿盼盼。
“留下来,让我用余生给你当拐杖、当义肢、当眼睛。。。。当什么都行。”
盼盼轻笑了一声,“余生?你只剩一只手,怎么抱得动我?”
“我刚才就抱得动。”
“那我万一长胖了呢?”
“那我就锻炼身体,我。。。”
盼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胡茬,“徐云天,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补偿,我要的是---”
“你。”
盼盼温柔又坚定地将徐云天压倒在礁石上,不容他有一点反抗。
徐云天后背撞在礁石的棱角上,传来一阵钝痛,可这点痛瞬间就被胸口的温热覆盖。
盼盼的红色旗袍在晨光里铺开,像朵骤然绽放的花,她用残臂撑着礁石,与岩石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却盖不过两人急促的呼吸。
“盼盼。” 他想说点什么,却被她用吻堵住了嘴。
她的吻里带着海风的咸涩,还有眼泪的微苦,舌尖扫过他唇齿时,徐云天忽然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像极了高中露营那晚,她白裙子上的味道。
呼吸交错,心跳撞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更乱。
“别动。”盼盼的鼻尖抵着他的额头,仅剩的右眼在晨光里亮得惊人。“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的残端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从眉骨到下巴。
虽然历经数次大难不死,这个男人,总还是有那么一丝稚气未脱。
或许,他让人着迷的,正是这点吧。
“帮我解开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