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马丁医院,盼盼的病房。
尽管幻肢痛早已不是第一次造访,但今天两条断臂,一条断腿的幻肢痛一齐发力,还是痛得盼盼脸色发白,虚汗浸湿了胸口和后背。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喉咙。
那种痛并非来自真实的肢体,却比任何伤口都要钻心----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空荡荡的袖口和裤管里搅动,又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关节在错位处反复摩擦。
“盼盼姐,实在不行你还是吃点止痛药吧。”
护士拉芙琳在轻柔搓揉着盼盼左臂残端,但这样的刺激太过轻微,并不能阻止一波一波又痛又痒的感觉袭来。
“拉芙。。。用点劲。。”
“可是。。。”
拉芙琳理解不了,明明有止痛药可吃,为什么这个重伤的女人如此倔强。
明明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她为何还在虐待自己?
“快点,用力。”
盼盼再次命令道。
拉芙琳只得点点头,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呃。。。。啊啊啊。。。呃呀。。。”
盼盼因为被弄疼了左臂残端,注意力都被患处吸引,总算暂时压制住恼人的幻痛。
豆大汗珠顺着她消瘦的下颌滚落,砸在病号服上,洇出一小片汗渍。
拉芙琳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和发白的嘴唇,手心也跟着冒出细汗,手上的力道却不敢再加重。
好在,这几下之后,盼盼没再催促。
她瘫回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着探出头。
左臂残端红得发亮,被按压的地方泛起几道青紫指痕,可比起刚才那蚀骨的幻痛,这点皮肉之苦竟像是种解脱。
拉芙琳赶紧抽了张纸巾,想帮她擦汗,却被盼盼微微偏头躲开了。
“我自己来。”
她哑着嗓子说,动作笨拙地抬起左臂,用手肘处蹭了蹭额角的汗。
伊芙琳无奈地摇摇头。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对盼盼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盼盼倔强好强的性格,也早已充分了解。
伊芙琳觉得光这样不行,带着盆和毛巾出去打水了。
等她回来时,却发现盼盼正在轻声抽泣。
赶紧放下水盆后,伊芙琳快步走去,“盼盼,你怎么了?”
盼盼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我又尿了。”
听到是这种小事,伊芙琳不由得松了口气。
盼盼自从拔掉尿管后一直穿着成人纸尿裤,可她还是难堪得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得发颤:“。。。。我不是故意,太疼了,一下子没憋住。”
伊芙琳连连摆手示意没事,掀开被角后,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臊味,以及被血与汗浸得更深的药味。
她没皱鼻子,只把声音放得更软:“没事的,换一条就好。你躺好,我动作快一点。”
没有听见盼盼的回应,伊芙琳继续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柔缓,“你还在恢复期,吃的食物汤水居多,还用了不少消炎药,控制不住很正常。我去拿新的来,咱们换了就好。”
盼盼咬着下唇没说话,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这是她少数几个能顺利完成的动作。
从前在河边勇斗行尸,仗着一根甩棍打败南相巷的污秽。。。。
现在却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控制不住,还要靠别人帮忙换纸尿裤 -----这种落差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比幻肢痛更让她难受。
伊芙琳看出了她的窘迫,没再多说,转身从柜子里翻出新的纸尿裤和湿巾,又倒了盆温水。
她轻轻掀开盼盼的被子,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新生儿:“稍微抬下屁股,乖。”
盼盼僵硬地配合着,下巴抵在胸口,不敢看伊芙琳的眼睛。
温热的湿巾擦过皮肤时,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疼,是因为那种全然的依赖让她无地自容。
“你呀,就是太好强了。”
伊芙琳一边帮她换好纸尿裤,一边轻声说,“受伤了就该让人照顾,这不是软弱,是聪明----保存力气才能好得快,不是吗?”
盼盼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我以前。。。。。从没这样过。”
是啊,她凭着一腔豪勇来到安哥拉,原本是想弄清黑石之谜和帮助吴欣悦,顺带帮助徐云天。
没想到最后落了个被徐云天弄废三肢的下场。。。
虽然是他那会儿被污秽努尔控制才犯下的罪行,但盼盼不可能大度到能原谅他。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伊芙琳拧干毛巾,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我不知道盼盼你的过去,但我有感觉,你的经历一定很不一般。现在我在帮助你这样的病人,是难得的荣幸。”
“伊芙琳,你刚才说什么?”
盼盼语气突然一冷。
“帮助你是我的荣幸,怎么了?”
伊芙琳有些错愕地问道?
“不是,前前一句。”
“保存力气才能好得快,这句吗?”
“正是!好得快,哈哈哈哈哈哈哈,”盼盼干笑几声,弄得伊芙琳很是尴尬,“请问我能怎么好得快??我失去的肢体难道能长回来!?”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很薄,薄到一挥就散。
盼盼失常的笑声卡在喉咙里,最后倔强地变成一声短促的、近乎哽咽的抽气。
她别过脸,不再看伊芙琳,也不再看病房里的任何地方。
仿佛只要不看,就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伊芙琳沉默了几秒,没有急着反驳,也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急忙说“会好的”,“医学在进步”之类的空话废话。
她只是把毛巾折好,放回盆里,然后坐下来,与病床上的盼盼平视。
“我知道长不回来。”
她的声音低而稳,像一块压舱石。
“我爸是渔夫,他不工作时,经常带小时候的我去赶海。你知道退潮后总能发现各种海洋生物,其中海星是可以断肢再生的。”
盼盼沉默不语,只是把头懊恼地拧向一旁。
“可是没有哺乳动物能断肢再生,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盼盼瞪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缓慢地转着,把月光搅成模糊的光斑。
她想起小时候去老家乡下见过的海星,在腥咸的海滩里偶尔能捡到,那时她觉得海星神奇又美丽,现在却觉得这比喻格外讽刺。
“人又不是海星。”
盼盼继续哑着嗓子说,声音干涩刺耳,“断了的胳膊腿,就像掉在海里的石头,沉下去就再也浮不上来了。”
伊芙琳没反驳,只是起身倒了杯温水,递到盼盼嘴边:“我知道。但我爸说,海星断了腕足会疼吗?肯定会的。可它不会一直躺在原地哭,它会慢慢爬,慢慢等新的腕足长出来。人也一样,疼归疼,日子还得往下过。”
日子还得往下过?
盼盼心里一震,没再说话。
“‘好’不等于‘恢复原状’。有时候,‘好’只是---你不再因为幻肢痛疼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你夜里能睡超过八小时;你下次被换纸尿裤时,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叫‘好得快’。”
盼盼小口地喝水,温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胸口的闷痛。
幻肢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了,这次痛感集中在右臂的残端,密密麻麻的痒痛顺着神经爬满全身。
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挠,但只能用稍长的残废左臂去触碰右臂。
“疼了?” 伊芙琳看出她的僵硬,伸手想帮她按揉左臂残端,这次盼盼没有躲开。
温热的粉色掌心覆在残端上,伊芙琳的力道很轻,带着安抚的节奏。
盼盼忽然发现,这双每天帮她擦身、换药、换纸尿裤的手,掌心有层薄薄的茧,指腹上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大概是给别的病人打针时被不小心抓的。
“你以前。。。也照顾过像我这样的病人吗?”
盼盼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虽然相处时间不算短,但盼盼对伊芙琳的了解仅止于她比自己小两岁的程度。
这个黑人护士,似乎经历沧桑却依然心向光明。
“嗯。”
伊芙琳点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盼盼残端的疤痕,“有个老木匠,电锯锯掉了半只手。他刚住院时跟你一样,整天骂人,摔东西,说这辈子再也做不了木工活了。”
盼盼睫毛颤了颤:“后来呢?”
“后来啊。。。。。”
伊芙琳笑了笑,眼底泛起温柔的光,“他开始学着用左手吃饭、写字,出院后找了个工地当普工,说精细活做不了,锤子总能抡、铲子总能挥吧。”
盼盼没说话,可脑子里满是老木匠抡锤子的样子,和她从前挥甩棍的样子在脑海里重叠,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工装、被木屑划破的手指、被晒出的伤痕。。。。。
原来疼痛和残缺,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的专属。
伊芙琳帮她掖了掖被角,“我不是说你要像他一样学什么新本事,只是。。。。疼归疼,别让疼把所有力气都耗尽了。你看,你今天能自己翻身了,能部分压制幻肢痛了,这就是在往前走,哪怕慢一点。”
幻肢痛突然又猛地袭来,比刚才更剧烈,右臂残端像被人狠狠拧着,断腿的地方也传来钻心的痒。
盼盼疼得弓起身子,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嘴里忍不住溢出一声痛呼。
“我给你拿止痛药?”
伊芙琳急忙起身,却被盼盼左臂压住了手腕。
“不。。。。不用。”
盼盼咬着牙,用力过猛让她左臂残端也很痛,“你刚才说。。。。海星断了腕足会疼?”
“嗯,肯定会的。”
“那它。。。。会等新的长出来吗?”
“会啊,”伊芙琳的声音很轻,“只要没死,就会等。”
盼盼看着伊芙琳的眼睛,她忽然觉得,漫长的痛苦和尊严尽失里,似乎掺进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不是来自药物,也不是来自伤口的愈合。
而是来自那句“只要没死,就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