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最后标点,在午夜时分被海因茨·克劳斯亲手画下。
他没有离开工厂,而是独自一人,像个幽灵般穿行在已经陷入沉睡的巨大厂房里。
工作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黑暗中投下微弱的光,勾勒出那些钢铁巨兽沉默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岁月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他从记事起就无比熟悉的味道,是他血脉的一部分。
海因茨停在了车间最深处,一台比他年纪还要大的卧式镗床前。
这是他父亲当年亲手安装的第一台设备,机身上的铭牌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但海因茨依然能用指尖感受到每一个凹陷的字母。
他将手掌贴在冰冷的铸铁机身上,仿佛能感受到半个世纪前,父亲掌心留下的温度和力量。
他站了很久,久到黑暗仿佛有了重量,压在他的肩上。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远在慕尼黑的妹妹莱娜的电话。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传来睡意惺忪的声音:“海因茨?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爸爸怎么说技术的吗?”海因茨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回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莱娜似乎在努力回忆。
“他说……他说那像上帝的语言,凡人只能转述,不能创造。”
“不,是另一句。”海因茨闭上眼睛,“他说,‘它不属于谁,但它必须被尊重。’”
这句被遗忘了多年的话,此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海因茨心中盘踞已久的阴云。
那些关于家族荣耀、民族尊严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似乎变得轻飘飘的。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份不容染指的资产,还是一份需要传承的敬畏?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的疲惫:“莱娜,也许……我们太怕失去了。”
怕到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却忘了这扇门本该向着未来敞开。
挂断电话,海因茨回到那张摆放着测距仪的工作台前。
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在即将签署的正式协议附件空白处,一笔一划地,用德语写下了一页附加条款。
条款很短:克劳斯纳尔工厂同意,在未来三年内,接收由中方选派的不超过五名的青年学徒,进行为期三年的手工装配技艺学习。
唯一条件是,学徒团队必须在每年年末,向克劳斯纳尔董事会回传一份完整的、未经剪辑的手工装配全流程录像,并详细标注出每一次误差修正的过程与心得。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钢笔收起。
那枚小小的黄铜砝码,在手机微光下,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注脚。
与此同时,在几公里外的酒店房间里,丁元英正站在阳台上,任凭德国初秋的冷风吹拂着他的脸。
耳机里,播放的是那段被他命名为“芮小丹未曾听过的世界”的音频文件。
这一次,他的感知与以往截然不同。
随着“神识”的逐渐恢复,他不再仅仅是像分析数据一样“读取”声音的波形。
他听见了风,听见了风中夹杂的远处教堂的钟声,听见了树叶的萧萧声。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辨识出,在那段他自以为冷静的低语“我们不是来带走你们的过去……”中,隐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颤抖。
那不是策略,不是伪装,而是一种在极致压抑下,情感信号的真实泄露。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神识”是一种超越凡人的洞察力,一种勘破虚妄、直达本质的工具。
但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所谓的金手指,从来就不是什么超然物外的神明视角。
它不过是一种能力。
一种将自身最浓烈、最痛苦的情感,甚至是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情感,彻底碾碎、编码、重组成客观数据的能力。
它将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台最精密的传感器,代价是传感器本身永恒的孤独与冰冷。
他对芮小丹的思念,对王庙村的愧疚,对天道的诘问……所有这些,都被这台机器无声地转化为了分析市场的算力。
他赢了克劳斯,不是因为他比克劳斯更聪明,而是因为他比克劳斯更早地将自己的情感“献祭”给了这套逻辑系统。
他输出的每一个“信号”,本质上都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损耗。
丁元英摘下耳机,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没有看任何金融数据,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命名为:《情感信号传输实验日志》。
他敲下了第一条记录:输出即损耗,共鸣即代价。
信号源:丁元英。
目标:海因茨·克劳斯。
介质:语言、沉默、仪式。
结果:目标心理防线瓦解,达成超预期合作。
损耗评估:待定。
第二天上午,签约仪式在克劳斯纳尔工厂那座颇具历史感的礼堂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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