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夜风钻进鼻腔,卷起街角淤泥腐烂的腥气,混杂着码头那边飘来的咸鱼味——不是大海慷慨的咸鲜,而是堆积太久,皮肉溃烂渗出的、近乎甜腻的腥腐。
圣马丁市,就像莱塔尼亚人扔掉的一块烂肉,在热带的闷罐里无声地发馊。头顶那轮莱塔尼亚月亮,黄橙橙地悬在铅灰色云片间,像一枚肮脏过头的铜币,泼下的光都是吝啬污浊的。哨塔顶端新装的警用探灯嗡鸣着扫过街面,惨白光束蛮横地切开黑暗,照得破败墙皮上猩红的帝国双头鹰标记格外刺眼。
我靠在“安第斯药草与疗剂”剥落的木框门边,冰冷硌人。这间门可罗雀的铺子像城市的伤疤,橱窗蒙尘积垢,角落里堆着几只麻袋,是劣质大麦粉,也是我家铺子最后的活路。隔壁老曼努埃尔油灯下的佝偻剪影,正小心翼翼地刮着砧板上可疑的斑驳油垢。街上很空,莱塔尼亚的宵禁像勒死猎物的巨蟒,缠得这座城市难以喘息。几只皮包骨头的瘦狗在更深的巷子阴影里争夺着什么,尖锐、濒死般的呜咽撕开寂静。
“胡安!”
药铺深处传来母亲压得极低的唤声,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我赶紧退进门里,那廉价木门轴发出的干涩呻吟,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油灯的微光下,母亲玛莉亚正跪着擦拭一块刚撬开的旧地板砖。汗珠粘着几缕灰发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正将一方用廉价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盒子塞进挖开的坑中——父亲莱塔尼亚军需官身份的徽章,母亲家族古老的玻利瓦尔木刻图腾,几张不知哪年哪月印着祖父肖像的薄纸片。这是她仅存的家当,现在,连这点记忆也变得危险。
“得再快点,孩子,”她喘着气,浑浊的眼里刻着无底洞般的焦灼,“那些鹰犬…鼻子灵得吓人。”
话音未落,巷口猛地传来沉重靴底踏碎积水的声音。哒、哒、哒!一束刺目的警用强光蛮横地捅破门缝,蛇信般舔舐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我和母亲瞬间僵成石头,心脏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压都压不住。
“开门!帝国宪兵例行巡查!”粗粝的吆喝刀子似的砍进来。
门刚开条缝,两座穿着深蓝帝**大衣的铁塔便硬生生挤了进来,浓烈的烟草汗臭混着皮革气味排山倒海压来。警灯在货架、墙角、装草药的麻袋堆上反复切割、审视,最后那只冷酷泛黄的眼珠定定锁在母亲脸上。
“可疑人物报告,”为首的宪兵声音像砂纸摩擦,“近期总有不明来源的违禁品流进反叛组织窝点。”他那审视的目光在我们仅有的几件简陋家什上游走,“你们这种铺子,进出杂得很。”
他俯下身,粗糙冰冷的手指猛地掐住母亲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直视那令人眩晕的强光:“老实交代,老太婆。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或者听到‘真正玻利瓦尔’这种大逆不道的词?”他突出的喉结粗暴地上下滑动,“别耍花样!”
母亲的脸在警灯下惨白如纸,只有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窝深处,燃着微弱又执拗的火苗。她无声地摇头,紧抿的嘴唇绷成一道刀锋般的直线。指甲深深抠进手心。
宪兵一把将她狠狠掼倒在地,目光贪婪地扫过货架上几个可怜的罐头和柜子底层那罐仅剩的劣质咖啡粉。
“搜!”他朝手下吼叫。
柜门被粗暴拽开,劣质木板在粗暴拉扯下痛苦呻吟。货架顷刻间倾倒,风干的蜥蜴尾巴、草束、瓶罐叮叮当当摔碎一地,苦涩刺鼻的药粉气味霎时炸开在污浊的空气中。一个宪兵扯过角落的麻袋,里面的麦粉倾泻而出,扬起一片迷蒙呛人的白尘。另一个用棍棒疯狂砸着墙壁,咚咚作响,活像在敲打这座城市最后仅剩的肋骨。他们撕扯着、破坏着一切可触及的东西,用靴子踩踏着散落的草根和标签。
我和母亲瑟缩在店铺最暗的角落,仿佛被这风暴剥离的碎屑。心脏被那沉闷的重击声一次次砸入更深冰冷的谷底。在混乱的视线余光里,我瞥见柜台下那个抽屉缝隙里露出报纸的一角——《玻利瓦尔之声》,上面祖父的名字墨黑如血。他们只要再踢一脚桌子……我的血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却冷得像块冰。
就在这绝望边缘,外面街上猛地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爆发开来。先是几个粗粝嗓门的咒骂撕裂夜空,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奔跑踩踏声、惊惶尖叫声混杂着某种粗野哄笑的轰响。
“搞什么?!”踹门宪兵猛地停住脚破口咒骂。
一个惊慌失措的宪兵从门外冲进来:“下士!码头那边…玻利瓦尔运煤工人跟莱塔尼亚监工闹事……死人了……快…快压不住了!”
下士的拳头狠狠砸在货架上,朽木吱呀断裂。他阴鸷的三角眼恶狠狠剐过我和母亲,再扫视这彻底翻倒如垃圾场一般的铺子。贪婪和不甘在他浑浊的眼珠里翻搅。
“妈的!”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猛地挥手,“撤!但给我盯紧这里!”最后一句威胁钉子一样砸进我的耳朵。探灯倏然熄灭又移开,沉重的靴声裹挟着骂骂咧咧逐渐远去,像退潮时的污浊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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