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混着乌萨斯冻原的冷雪,呛得人肺叶发疼。我解开锁扣,头盔里蒸腾的汗气撞上凛风,顿时冻成几缕细碎的白烟。甲板的震颤——这艘庞大钢铁陆鲸那永无休止、源自核心锅炉的律动——从冰冷的精钢靴底爬上来,碾磨着全身每一块酸痛的骨头,一如这场永无尽头的溃败。
卡西米尔,亡了。
这个词像颗蚀穿甲板的跳弹,在我脑海某处留下焦灼的坑洞。大骑士领那嵌满彩窗的议会穹顶,怕是已被碾碎在乌萨斯的蒸汽压路机履带之下。至于那些高卢人?他们的陆行舰正得意洋洋地巡游在昔日卡西米尔丰饶的南部金麦平原上,用炮口犁开还带着麦茬的土地,插上刺眼的鸢尾旗。曾经在我祖父银盾上闪耀的山川徽记,此刻连同整个国度,被瓜分得只剩下这点颠簸的、嘎吱作响的钢铁残骸。
“西里尔大人,”年轻的声音带着嘶哑响起。我回头,奥列格倚在冰冷的装甲隔板上,腹部简单的包扎绷带早被渗出的新血染得发乌。他是我护卫队里最小的,那双蓝眼睛看人时,总让我想起家乡未冻的湖水。此刻那湖水结了冰,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残留的希冀,“伤员……快没药了。”他目光躲闪,声音越来越低。
我手探进染血的腰囊,那些临行时罗素硬塞的——她称它们为“命不该绝之人的福分”——精细军用消炎药管还有几支残留的冰凉触感。“给米莎诺夫,给他腿伤,”我塞进奥列格掌心,“告诉维拉尔,伤口清洗,盐热水够用。”我自己肋下那道被破甲锥擦出的深槽火辣作痛,只糊了层凝结的黑血和尘土。死不了,至少现在。
奥列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攥紧那几根冰凉的小管,一瘸一拐地钻向舰尾更狭窄拥挤的兵员通道。他能看见我肋下的伤。
蒸汽轮机的轰鸣被厚重甲板压低,成了某种沉闷的底噪,混杂着伤兵压抑的痛哼。风尖锐地穿过舰体侧面护甲板上的裂隙,呜咽着。我们这支卡西米尔最后的钢铁洪流——或者说,几块还能挪动的残骸——正被更庞大数倍的猎狗驱赶撕咬。它们贪婪的嗅觉牢牢锁定着“原石”这些燃料词汇,以及我们这些流亡者屈辱的存在本身。每一个勉强维持的平静日子都像是在透支生命本身。
砰——轰!
猛烈的冲击毫无预兆地撼动了整艘“磐石号”。毫无防备下我被重重掀向冰冷舱壁,左肩狠狠撞上去,剧痛几乎撕碎意识,头盔里嗡鸣一片,视野边缘闪烁出不详的雪花点。警报器那尖厉疯狂、足以撕裂耳膜的啸叫随之响起,像金属濒死的哀鸣在过道里横冲直撞。
“……留里克级!左舷六十!高炉核心受损报告!”炮术官的嘶喊被扩音器扭曲变形,夹着噼啪的静电噪音。
又是一记猛烈的摇晃,颠得我踉跄不稳。稳住!脚底踩实震动的甲板,我拔腿就向舰桥方向撞去。每一次急转、每一次规避机动产生的巨大惯性都试图将我掼倒在地,金属走廊像条被激怒的巨蟒扭动挣扎。浓浊的黑烟和刺鼻的辛辣燃烧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呛咳。
舰桥沉重的防爆气密门被炸豁开一个歪斜、丑陋的口子,锯齿状边缘还滴落着炽红的铁水,发出嗤嗤声响。灼人的热浪携裹着浓烟与一种难以言喻、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涌出来。我猛地侧身避开,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眼前微微一黑。再抬眼望进去,心骤然沉入冰窟。
地狱的景象。
碎片,视野所及皆是锋利的碎片和融化的粘稠金属。主控台结构扭曲得面目全非,像被巨人疯狂蹂躏过的玩具。正前方那厚重无比的观景窗整个向内塌陷,蛛网般碎裂开;乌萨斯冻原那铅灰色低矮天空,隔着血污、硝烟与裂痕构成无数道诡异的网格。
舰长……安德烈上校的位置上,只残留着半截扭曲的座椅扶手,一点焦黑的织物碎片黏连在上面。
巨大的爆炸撕裂了穹顶,扭曲了钢铁,融化了仪器。那些曾经在我身侧挺立的身影,此刻成了地上凌乱、模糊的团块。
侥幸存活的几个人在冒烟的废墟里茫然挪动,如同被震聋震傻的幽灵。炮术位上,一个身影仍在徒劳地拼命旋转着早已扭曲变形的手轮,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副官瓦连京靠着半堵摇摇欲坠的隔板墙壁站着,左脸血肉模糊,颧骨惨白地暴露在空气中,眼球已不见踪影。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电缆短路的噼啪声,远处炮火沉闷的轰鸣声。
有人艰难地爬过那些无声的碎片障碍物,抓住我沾满灰泥的臂铠甲片,声音嘶哑干裂得不似人声:“……西里尔大人……指挥……”
“磐石号”猛地剧烈转向规避,我差点被再次掀翻,急忙抓住旁边一根斜刺出的、滚烫的冷凝管道才稳住身体。更多幸存者抬起目光,那眼神空洞、浑浊,布满血丝,最终都汇集到我脸上。那种眼神我曾在无数濒临崩溃的防线士兵眼中见过,此刻却凝聚在昔日这艘钢铁堡垒最为核心的几位精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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