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了些,明明已过了白露,空气里却还裹着化不开的燥热,像一块浸了油的棉絮,闷得人胸口发慌。丽民服装厂的石棉瓦屋顶被晒得发烫,车间里的吊扇转得嗡嗡响,风刮过挂满布料的货架,带起一阵混着棉絮和染料的味道——这味道张毅闻了几年了,当他从吴厂长接过公章的那天起,就成了他心里“踏实”的代名词。可这天下午,这股熟悉的味道里,却掺进了一丝让人不安的味道。
“张厂长,外面有人找,说是房管所的,还带了不少人。”传达室的老张头跑进来时,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的搪瓷缸子晃得哐哐响,“看那样子,来者不善啊。”
张毅放下手里的生产报表,指尖还沾着蓝色的墨水。他皱了皱眉,房管所上个月才来查过消防,怎么这又上门了?他擦了擦手,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就看见一群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人站在院子里,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手里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正背着手打量车间的厂房,那眼神,像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旧家具。
“这位就是张毅张厂长吧?”男人转过身,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没到眼底,嘴角的弧度绷得有些刻意。他递过来一张烫金名片,指尖夹着名片的边缘,姿态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张毅接过一看,上面的头衔格外扎眼——“市房地产开发总公司总经理 赵志强”,下面一行小字才标注着“兼市某某房管所所长”。
“赵经理,不知今日带这么多人来,有何贵干?”张毅把名片放进上衣口袋,语气平静,心里却已经敲起了警钟。
这两年城市里的地产开发潮越来越猛,隔壁的纺织厂上个月刚被拆,工人要么被分流,要么就只能自谋出路,他早就担心丽民服装厂会被卷进来,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赵志强没直接回答,而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边缘还卷着毛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他把纸递到张毅面前,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张厂长,你先看看这个。1978年,当年老厂长吴厂长的时候,和房管所签的协议。”
张毅凑过去,借着院子里的阳光仔细看。纸上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晕开,勉强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丽民服装厂自愿安置房管所家属工十名,房管所将厂内现有地块交由服装厂永久使用,不得随意收回。”末尾的落款处,只有双方的手写签名,却没有盖任何红色的公章,连个私章都没有。
“赵经理,这份协议……怎么没有公章?”张毅心里一沉,他早就听厂长老职工提过安置房管所家属工的事,却从没见过这份协议,更不知道协议上竟然没有公章。
赵志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算计:“张厂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1979年的时候,某某房管所属市房管所下属分支,正在进行机构改制,还没实行公章制度,所有协议都是靠签名生效。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这份协议里写的是‘永久使用’,不是‘永久所有’。现在市里要搞旧城改造,这块地被划入了开发范围,房管所作为土地的所有权人,有权收回土地,进行开发建设。”
“你这是强词夺理!”张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服装厂在这块地上建厂房、搞生产近十多年,每年都按时缴纳土地使用费,怎么现在说收回就收回?没有公章的协议,凭什么作数?”
“凭什么?就凭我是某某房管所所长!”赵志强收起笑容,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他挥了挥手,身后两个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立刻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文件夹,“这两位是我们所聘请的律师,从今天起,他们负责联系服装厂,负责土地收回的相关事宜。张厂长,我劝你识相点,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不然到时候闹上法庭,你们服装厂可占不到任何便宜。”
张毅还想争辩,就看见几个穿着工装的人扛着测量仪、卷尺走进了车间,车间里的机器瞬间停了下来,工人们纷纷围了过来,脸上满是疑惑和不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走过来,拉了拉张毅的胳膊:“张厂长,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拿着尺子量来量去的,还拿着喷漆罐。”
张毅心里咯噔一下,他快步走进车间,就看见一个工人正拿着红色的喷漆罐,在车间最显眼的承重墙上喷字。红色的油漆顺着墙面往下流,像一道道血痕,很快,一个大大的“拆”字出现在墙上,字体粗重,透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做!”张毅冲过去,想拦住那个工人,却被赵志强带来的人拦住了。
“张厂长,别激动啊。”赵志强慢悠悠地走进车间,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工人,“我已经把情况跟张厂长说过了,这块地要开发,服装厂得拆。你们放心,我们会按照市里的规定,给你们安置费和补偿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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