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63章 锈蚀的黄昏与面包

傍晚六点，铁北的太阳已经沉到了工厂区的烟囱后面，只留下一抹疲惫的橘红，勉强染亮了西边的天空。风比白天更凉，卷着铁锈味和煤渣子，在废弃厂房的断壁间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

林暮坐在一座旧仓库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墙面上的白灰早就剥落干净，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坑坑洼洼的，蹭得他后背生疼。他把江川给的那块松木板垫在膝盖上，速写本摊开在上面，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

今天他画的是仓库角落里那台锈死的传送带。巨大的金属架子歪歪斜斜地架在地上，传送带的橡胶早就风化开裂，像一张张干枯的兽皮挂在上面。夕阳最后的光从仓库顶部的破洞里漏下来，正好照在传送带的齿轮上，锈迹斑斑的齿轮边缘竟泛起一点微弱的金红色，像是凝固的血。

林暮的笔尖顿了顿，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光影的变化。他的呼吸很轻，生怕惊扰了这转瞬即逝的光线。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齿轮的齿牙，传送带松垮的弧度，还有角落里堆积的、半埋在灰尘里的破麻袋。

书包放在旁边的地上，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课本和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那是他今天的晚饭，一个干硬的馒头。早上出门时，林建国还在睡觉，屋里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吃的。林暮在书包里翻了半天，只找到昨天剩下的半个馒头，硬得像块石头。后来路过巷口时，江川的维修铺正好开门，江川蹲在地上拧着自行车链条，头也没抬地扔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个温热的馒头，还带着点麦香。

\"拿着。\"江川当时的声音闷闷的，\"别饿死在厂里，晦气。\"

林暮捏着那个还热乎的馒头，心里暖烘烘的，小声说了句\"谢谢\"，江川却已经低下头继续拧链条，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现在那个馒头早就凉透了，硬邦邦的，但林暮舍不得吃，想留到画完这幅速写再啃。

他的速写本已经快用完了，最后几页纸薄得透光，稍微用力就可能划破。他得省着点用，只画最能打动他的画面。今天这幅齿轮的速写，他打算用作\"铁北印象\"油画的背景细节，那些锈蚀的纹理里，藏着铁北的骨头。

铅笔尖在纸上反复涂抹，加深齿轮阴影的层次。林暮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没注意到，仓库门口的光线正在一点点变暗，也没听到远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直到一股浓烈的酸臭味飘过来，混杂着汗味和某种腐烂的气息，林暮才猛地回过神。他的鼻子下意识地皱了一下，握着铅笔的手停在半空，心脏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慢慢抬起头，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仓库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外面的残阳，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头发乱蓬蓬的，像一蓬干枯的野草，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外套，破烂的袖口和下摆耷拉着，沾满了油污和尘土。裤子也是破的，露出的小腿干瘦，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

林暮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认得这种人——铁北的流浪汉，偶尔会在工厂区和垃圾站附近看到。他们大多沉默寡言，眼神浑浊，但林暮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一个流浪汉对上。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林暮这才看清他的脸——胡子拉碴，灰黑色的胡须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嘴巴和下巴。眼睛陷在眼窝里，浑浊不堪，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他的嘴角动了动，发出一阵沙哑的、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

林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的手摸到了书包的带子，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想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根本不听使唤。

流浪汉的目光在林暮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他旁边的书包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像是咽了口唾沫，然后又往前挪了一步。这下林暮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鞋子早就没了鞋底，光着脚踩在碎石地上，脚趾甲又黑又长。

\"吃的......\"流浪汉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有吃的吗......给我点吃的......\"

林暮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这才想起，书包敞开的拉链里，那个塑料袋包着的馒头还露在外面。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把书包往自己这边拉一拉，却因为太紧张，手指一滑，碰到了旁边的速写本。

速写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纸张散落开来。最上面那张，正是他刚才画的齿轮速写。

流浪汉的目光被声音吸引，转向了地上的速写本。他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又好像只是林暮的错觉。他又往前挪了两步，距离林暮只有三四米远了。那股酸臭味更加浓烈，林暮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腾。

\"吃的......给我吃的......\"流浪汉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我饿......\"

林暮紧紧咬着嘴唇，感觉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他不是不想给，只是那个馒头是他今天唯一的食物。而且，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他的眼睛里除了饥饿，似乎还有一种让林暮毛骨悚然的浑浊。

他的手在书包里摸索着，想要把那个馒头拿出来，又害怕对方会扑过来。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了。

就在这时，流浪汉突然往前冲了一步，伸出枯瘦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朝着林暮的书包抓去。

\"啊！\"林暮吓得叫出了声，猛地闭上眼睛，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头。

预想中的触碰没有到来。

几秒钟后，林暮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摩擦地面的\"哗啦\"声。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仓库深处的阴影里冲了出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江川。

江川微微弓着背，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紧紧握着一把扳手。那把扳手是他常用的，银灰色的金属表面被磨得发亮，边缘还有点变形，上面沾着点油污和铁锈。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显然是跑过来的。

夕阳最后的光线从仓库顶部的破洞照下来，正好落在江川的侧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凶狠，像一头被激怒的狼崽。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流浪汉，握着扳手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流浪汉被江川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江川手里的扳手，又看了看江川那双能吃人一样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噜声，脚步开始犹豫起来。

林暮呆呆地看着江川的背影。那个背影不算高大，甚至因为常年劳累显得有些单薄，但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把所有的恐惧和危险都挡在了外面。江川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露出里面旧t恤的领口。他的头发很短，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

林暮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手心全是汗，但刚才那种窒息般的恐惧，却像是被江川身上的气息驱散了不少。他看着江川紧握扳手的手，看着他紧绷的肩膀，突然想起昨天江川扔给他馒头时，那个别扭的侧脸。

原来，他一直都在。

江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流浪汉，身体微微前倾，做出随时准备扑上去的姿态。扳手的金属表面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

流浪汉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在江川和林暮之间来回逡巡，喉咙里的咕噜声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着仓库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仓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还有林暮和江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林暮看着江川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的手还紧紧抓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川在原地站了几秒，确认流浪汉已经走远，才慢慢转过身。

他的眼神依旧有些冷，但比起刚才盯着流浪汉时，已经柔和了许多。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林暮，眉头皱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还有点习惯性的不耐烦：\"你他妈就不会跑？\"

林暮抬起头，对上江川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里面复杂的情绪——有生气，有担心，还有点他看不懂的别扭。

林暮的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我......我吓懵了。\"

江川嗤了一声，好像很不屑，但握着扳手的手却慢慢松开了。他蹲下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速写本和铅笔，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递到林暮面前。

林暮接过速写本，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江川的手。江川的手很粗糙，带着薄茧和机油的味道，却异常温暖。林暮的脸突然有点发烫，赶紧低下头，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

\"谁让你带吃的到这儿来的？\"江川的声音依旧不太好，但比刚才缓和了些，\"不知道这地方什么人都有？\"

林暮抿了抿嘴唇，小声嘟囔：\"我饿......\"

江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看着林暮怀里的速写本，又看了看林暮苍白的脸和明显瘦了一圈的下巴，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站起身，把扳手别在腰后，然后伸出手，对着林暮：\"起来。\"

林暮看着江川伸出的手，那只手上有一道新的划伤，还在微微渗血，应该是刚才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刮到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江川的手很有力，一把就把他拉了起来。林暮的腿有点麻，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江川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贴在他的胳膊上，带着粗糙的暖意。

\"谢谢。\"林暮站稳后，小声说。

江川把手收了回去，插在裤兜里，眼神看向仓库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林暮点点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他把速写本和铅笔小心地放进去，然后拉上拉链。那个干硬的馒头还在书包里，刚才的惊吓让他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江川站在一旁看着他收拾，没有催，也没有说话。风从仓库的破洞里吹进来，带着寒意，江川下意识地把校服外套裹紧了些。

林暮收拾好书包，站起身，看向江川：\"我收拾好了。\"

\"嗯。\"江川应了一声，转身朝着仓库外走去，\"走了。\"

林暮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仓库，走进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空变成了深紫色，远处工厂区的轮廓在黑暗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风依旧很冷，但林暮却感觉不到刚才那种刺骨的寒意了。

他看着江川走在前面的背影，那个不算高大，但却异常可靠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书包里的干硬馒头硌着他的后背，却好像也没那么硬了。

江川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发什么呆？跟上。\"

林暮愣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差点撞到江川的背上。江川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林暮看着江川的侧脸，看着他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耳朵，突然想起刚才江川挡在他身前的样子，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他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

江川及时从暗处走出，将林暮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