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62章 黄昏的注视

下午五点，铁北的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带着一种疲惫的橘黄色，懒洋洋地洒在高低错落的旧屋顶上。放学铃声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校园里回荡。林暮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急着回家，他把书包带子紧了紧，朝着与家属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书包里沉甸甸的，除了课本，还装着那个磨破封面的速写本、几支削尖的铅笔，以及江川上次给他的那块松木板。自从决定参加比赛，要画那幅\"铁北印象\"的油画后，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去一个地方——废弃工厂区。

那里是铁北最破败，也最能触动林暮的地方。生锈的管道、断裂的混凝土横梁、爬满藤蔓的残破厂房，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质感，像一首无声的挽歌，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和如今的落寞。林暮觉得，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真正捕捉到铁北的灵魂。

走到家属院附近的岔路口，林暮习惯性地停顿了一下。他知道江川的维修铺就在前面不远的巷口。这几天，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放学后就去江川的铺子里待着。一方面是因为要抓紧时间写生收集素材，另一方面，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那天在江川的铺子里被说了\"怂包活不长\"之后，再面对江川时，心里总有点莫名的紧张。

他抬头望了一眼巷口的方向，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也许江川今天活儿不多，已经回家了。林暮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很快又被对写生的期待取代。他定了定神，转身拐进了通往工厂区的小路。

这条路很不好走，坑坑洼洼，布满碎石和垃圾。风比白天更凉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往前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铁锈味，有煤烟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霉味。林暮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加快了脚步。

他今天想去的是工厂区深处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座半塌的炼钢车间，巨大的炼钢炉残骸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黄昏的光线从破损的屋顶和墙壁照进去，会形成一种非常奇特的光影效果。昨天他去踩过点，已经在心里勾勒好了几幅速写的构图。

林暮不知道的是，在他拐进小路大约五分钟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岔路口。

江川靠在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复杂地望着林暮消失的方向。他刚从废品收购站回来，手里还提着半袋子刚淘来的旧零件。本来是想直接回维修铺的，却看到林暮背着书包往工厂区的方向去了。

那小子，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江川皱了皱眉。

他知道林暮要参加那个什么绘画比赛，也知道他在到处写生。铁北中学那帮不务正业的混混虽然被他上次吼过之后收敛了些，但工厂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出点什么事……

江川把嘴里的烟拿下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告诉自己，这跟他没关系，林暮是死是活，他操哪门子心。他还有一堆活儿没干，爸的药也快没了，他应该赶紧回铺子里去修那辆等着取的电动车。

可是，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想起那天林暮在他铺子里，攥着铅笔，指节发白的样子；想起他低着头，小声却坚定地说\"我参加\"的样子；想起他速写本上，那些被他画得栩栩如生的铁北的角落……

\"操。\"江川低声骂了一句，把手里的零件袋往墙角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朝着林暮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走得很快，但很小心，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中。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看到林暮的背影，又不会被轻易发现。

江川对这片工厂区太熟悉了。他从小在这里\"探险\"，哪里有深沟，哪里有断墙，哪里是流浪汉和小混混常出没的地方，他都一清二楚。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豹，利用地形和阴影，巧妙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林暮对此毫无察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那个完美的写生角度上。他穿过一片布满杂草的空地，绕过一堆锈迹斑斑的废弃钢材，终于来到了那座半塌的炼钢车间前。

夕阳的光线正好，从车间顶部一个巨大的破洞里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和地上散落的焦炭。巨大的炼钢炉残骸静静地卧在车间中央，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铁锈，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重而沧桑的暗红色。

林暮看得有些出神。他放下书包，小心翼翼地拿出速写本、铅笔和那块松木板。他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靠墙坐下，把松木板垫在膝盖上，开始专注地画起来。

他画得很快，也很投入。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流畅而坚定的线条不断延伸、交织，很快，炼钢炉的大致轮廓就在纸上显现出来。他没有急于细化，而是先捕捉整体的感觉和光影的变化。他的眉头微微蹙着，眼神专注而明亮，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躲在不远处一堵断墙后面的江川，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林暮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看到林暮握着铅笔的手灵活地移动着，那些在他看来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的景象，在林暮的画笔下，似乎都有了生命和意义。

江川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不懂画画，也不明白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好画的。但他看着林暮专注的样子，看着他偶尔因为思考而停下笔，用舌尖轻轻舔一下嘴唇的小动作，心里那股烦躁和不耐烦，竟然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这个平时看起来怯懦、沉默，像只受惊小鹿一样的男生，在拿起画笔的时候，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光芒。那是一种专注的、自信的、不容打扰的光芒。

江川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林暮的背影上，久久没有移开。风从断墙的缺口吹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橘黄色被更深沉的蓝紫色取代，光线越来越暗淡，车间里的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

林暮停下笔，轻轻吁了口气。他看了看速写本上的成果，几幅不同角度的炼钢炉速写，线条流畅，光影对比强烈，很好地捕捉到了那种破败而又壮阔的感觉。他满意地点点头，把铅笔放回书包，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片和灰尘，打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用手挡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碎石子走路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林暮的心猛地一紧，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昏暗中，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车间的另一头慢慢走了过来。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得像一蓬枯草，胡子拉碴，看不清脸。他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似乎喝醉了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林暮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身体微微发抖。他想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虽然看不清脸，但林暮能感觉到一道浑浊而贪婪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林暮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应该跑，立刻转身就跑。可是，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动了。他朝着林暮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嘴里还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林暮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蜷缩起来，紧紧抱着速写本，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呵斥，像一声惊雷，在空旷的车间里炸响。

\"站住！\"

林暮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他身后不远处的断墙后冲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江川。

江川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握拳，眼神凶狠地盯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像一头护崽的狼。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和挺直的脊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高大，格外……可靠。

林暮看着江川的背影，愣住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衣衫褴褛的人被江川的气势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有些犹豫地看着江川，嘴里依旧嘟囔着什么。

江川一步步向前逼近，眼神越来越冷：\"滚。\"

一个字，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人似乎被江川的凶狠震慑住了，往后退了几步，最终还是不甘地看了林暮一眼，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车间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车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过破败屋顶的呜咽声。

江川站在原地，又等了几秒，确认那人已经走远，才慢慢转过身。

他看着依旧蜷缩在地上的林暮，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但更多的还是习惯性的不耐烦：\"你他妈傻站着干什么？吓傻了？\"

林暮抬起头，看着江川。昏暗中，他看不清江川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和……困惑。

\"你……\"林暮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林暮的目光，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自己的衣服，语气生硬地说：\"路过。\"

路过？林暮看着他，心里充满了疑惑。这里是工厂区深处，离江川的维修铺和他家都很远，怎么可能\"路过\"？

而且，他刚才明明看到江川是从那堵断墙后面冲出来的……

林暮看着江川的背影，看着他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微微起伏的肩膀，心里某个角落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股暖流，混合着刚才未散的恐惧和此刻的安心，慢慢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你\"，或者\"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但江川却好像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他转过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天都黑透了，不知道这里危险？\"

林暮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画笔和松木板。他把速写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拉上拉链。

江川站在一旁，看着他收拾东西，没有再说话。昏暗中，他的表情看不太清，但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林暮的动作。

林暮收拾好书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抬起头，看向江川：\"我收拾好了。\"

\"嗯。\"江川应了一声，转身朝着车间外走去，\"走了。\"

林暮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炼钢车间，走进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风依旧很冷，但林暮却感觉不到刚才那种刺骨的寒意了。

他看着江川走在前面的背影，那个不算高大，但却异常可靠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起刚才江川挡在他身前的样子，想起他那句低沉而有力的\"站住\"，想起他此刻沉默的背影……

林暮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江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继续快步往前走。

夜色渐浓，废弃工厂区的轮廓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神秘。两个少年的身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慢慢地消失在长长的、寂静的通道尽头。

江川回头望了一眼林暮消失的方向，确认他安全进了家属院的大门，才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脚步有些沉重，但心里却好像轻松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只是不想看到那个怂包真的出事吧。江川这样告诉自己，加快了脚步，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