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的石英钟秒针咔嗒响了一声,林暮抬眼扫过,十一点十七分。
距离凌晨一点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三分钟,距离12月25日的艺考,还有十五天。
松节油挥发的气味在暖气房里发酵,混着铅笔木屑和颜料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焦灼气息。
八盏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张张挣扎的网。
整个画室只剩下八个人。
后排两个女生正对着画架小声讨论色彩稿,左边男生用美工刀削着铅笔。
林暮缩在靠窗的角落,画板上是张揉皱又被胶带重新固定的素描纸。
炭笔在纸上反复涂抹,形成深浅不一的灰调子,勾勒出废弃工厂的轮廓——那是他记忆里铁北的样子,生锈的管道像巨兽的血管,断裂的混凝土墙缝里长出倔强的野草。
他握着炭笔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沾着黑乎乎的炭粉。
画到某个转折处,笔尖突然断了,细小的木刺扎进掌心。
林暮没吭声,只是把铅笔换到左手,用牙齿咬掉断裂的笔芯,唾沫混着炭末在舌尖泛起涩味。
“林暮,你的衬布暗部再压重点。”美术老师披着军大衣从后门走进来。
“别舍不得用炭笔,现在不练难道等上考场现学?”
“知道了老师。”林暮低声应着,换了支新的炭笔。
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能感觉到后颈的肌肉绷得发紧。
从下午到现在,除了去楼下小卖部买馒头,他没离开过这个位置。
画板右下角摞着七张画废的素描纸,每张都用橡皮蹭得发黑,边缘卷翘。
最上面那张画着双眼睛,像江川的眼睛,带着点不耐烦的警惕。
林暮盯着那双眼看了两秒,突然烦躁地把纸揉成一团,准确地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垃圾桶已经满了,各色画纸团堆积如山。
凌晨零点十五分,一个女生收拾画具离开了。
冷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林暮额前的碎发。
他打了个寒颤,把校服外套裹得更紧些。
这件外套还是秋天穿来的,现在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拉链拉到顶也挡不住脖子里灌进来的凉气。
胃里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
林暮放下炭笔,从帆布包底层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个馒头。
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面粉的甜味很淡,更多的是粗糙的颗粒感,剌得喉咙发疼。
铁北的馒头,比这个暄软,带着点麦麸的黄色。
江川家楼下的早点铺每天五点开门,蒸笼掀开时白茫茫的热气能飘出半条街。
有次他去江川家,江川的父亲非要塞给他两个热馒头,说刚出锅的,还带着红糖。
林暮的手指顿了顿,把剩下的馒头小心地包好放回包里。
不能都吃完,明天早上还得靠它撑过一上午的色彩课。
他拧开桌上的矿泉水瓶,灌了两口冷水,冰凉的液体滑过食道,暂时压下了饥饿感。
画板上的废弃工厂渐渐有了雏形。
林暮眯起眼睛,试图捕捉记忆里的光影——夕阳斜照时,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会泛出暗红色的光,像凝固的血。
他想起和江川在厂区探险的那个下午,江川蹲在地上捡废零件,阳光在他侧脸割出锋利的轮廓,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那时候江川还没咳嗽。
林暮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他咳,是记忆里的江川在咳。
他猛地甩甩头,铅笔尖在画纸上划出道歪扭扭的黑线。
“操。”林暮低骂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排的男生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像要撞破肋骨。
他从画筒里抽出那个新的速写本,翻到最新一页。
上面画着江川的手,正握着扳手拧螺丝,指关节突出,虎口处贴着创可贴。
画纸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字:“加油,为了江川。”
林暮摸了摸那行字,指尖能感受到纸面细微的凹陷。
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叉车的轮廓。
江川钻进车底的样子,眉头紧锁的样子,咬着牙拧电线的样子……
林暮画得很快,炭粉簌簌落下,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堆。
后腰的位置被他刻意画得模糊,他不敢细想那里的旧伤现在怎么样了。
凌晨一点整,石英钟发出清脆的报时声。
林暮停下笔,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站起身,膝盖发出咔吧的脆响。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的画架开始旋转,他踉跄着扶住桌沿才站稳。
冰凉的桌面贴着掌心,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林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腕细得能一把攥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颧骨似乎比以前突出了些,下巴也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