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会的冬天比铁北要湿冷些。
林暮背着帆布书包站在画室楼下时,天刚蒙蒙亮。
画室是栋临街的老楼,墙皮剥落,玻璃上贴着泛黄的招生海报,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
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画室里已经有几个人了,都穿着沾满颜料的旧外套,缩着脖子在画架前忙活。
林暮轻手轻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最好,虽然冬天的太阳总是懒洋洋的,透过结着薄冰花的玻璃照进来,也只剩一片苍白。
他放下书包,拿出画板和颜料盒。
颜料盒还是去年集训时用的,边角磕掉了一块,里面的颜料有些干了,他得用刮刀一点点切碎,加松节油调开。
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刮刀,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江川塞给他的那个牛皮纸信封,还贴身放着。
隔着毛衣能感受到那叠钱的厚度,硬硬的,像块小砖头,硌着胸口,也撑着什么。
“林暮?你可算来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同班的张超,胖乎乎的,正啃着包子。“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请了几天假。”林暮小声说,低头继续调颜料。
他没说家里的事,在集训班,没人知道他是从铁北来的,更没人知道他寄人篱下的事。
“听说你回家了?铁北那边冷不冷?”张超凑过来,包子的热气喷在林暮脸上。
“我们这几天都在画色彩,老王头盯得紧,天天骂人。”
林暮“嗯”了一声,没多话。
他把画纸固定在画板上,用炭笔轻轻打稿。
静物台就在窗边,摆着老师指定的道具:
一个土黄色的陶罐,三个红苹果,一块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还有个搪瓷盘子,边缘缺了个口。
光线从左上方斜过来,在陶罐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苹果的红色在冷光下显得有点发暗。
他想起江川送他上火车时说的话:“好好画。”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画得很认真,先勾勒出陶罐的轮廓,弧线要稳,苹果的圆不能太死板,布褶的走向要跟着光线走。
炭笔线条越来越清晰,旁边张超已经开始铺色了,画笔蘸着钛白和柠檬黄,在画布上涂得飞快。
画室里渐渐热闹起来,更多人走进来。
拉椅子的声音,调颜料的刮刀声,偶尔有人低声抱怨“昨天又被老王骂了”。林暮没抬头,他的注意力全在画布上。
调色盘里,他挤了土黄、赭石,想调出陶罐的颜色,又加了点钴蓝,想让暗部冷一点。老
师说过,冷暖对比能让物体立起来。
可是调出来的颜色,总觉得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土。
铁北的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连太阳都透着一股无力感。
“林暮!”张超戳了戳他胳膊。
“发什么呆呢?快铺色啊,等会儿光线变了。”
林暮回过神,赶紧用大笔蘸着调好的颜色往画布上抹。
陶罐的底色,他用了土黄加白,想着提亮一点,可涂上去还是觉得闷。
苹果的红色,他加了点朱红,又怕太艳。
加了点紫罗兰,结果红得发暗,像放了很久的烂苹果。
他有点慌,握着画笔的手指收紧了些。
画布上的静物慢慢成型,可整体看起来就是不对劲,灰突突的,像褪色的老照片。
他想加亮点,蘸了钛白往陶罐亮部点,结果太白了,像块补丁,反而更突兀。
“啧。”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林暮心里一紧,知道是王老师来了。
王老师是画室的色彩老师,脾气出了名的爆,骂人从不留情面。
他没回头,继续低着头画,手有点抖。
王老师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久到林暮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画室里的声音明显小了,连张超都停下笔,偷偷用眼角余光看这边。
“你这画的什么?”王老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
“蒙着一层灰布呢?还是你眼睛上糊了层眼屎?”
周围有人没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又赶紧憋回去。
林暮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他紧紧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陶罐的亮部,你用的什么色?”
王老师弯腰,凑近画布看,一股烟草味混着松节油的味道飘过来。
“土黄……加了白。”林暮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加白?”王老师冷笑一声。
“你当是刷墙呢?亮部要暖,暗部要冷,这么基础的东西,学一年了还没搞明白?”
他用手指点了点画布上的陶罐。
“你看这暗部,跟亮部一个温度,整个罐子跟泡在水里似的,软趴趴的,能立住吗?”
林暮盯着画布,陶罐确实像没骨头,软塌塌地趴在那儿。
“还有这苹果!”王老师的手指移到苹果上。
“红苹果,不是烂苹果!暗部加蓝加紫可以,但你加多少?亮部呢?暖不起来!
整个画面,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全是一个调子,灰的!死气沉沉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唾沫星子溅到林暮的手背上。
“你这几天请假,脑子也请病假了?啊?这么画下去,联考你想考几分?三十分?二十分?”
林暮的眼眶有点发热。
他知道自己画得不好,可被这么当众骂,尤其是想到江川给的那五百块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却连一幅静物都画不好。
“重画。”王老师丢下两个字,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画室里回荡。
“下午放学前,我要看到一张能看的画,不然你就别在这儿浪费颜料了!”
周围的议论声又起来了,有人同情地看他一眼,有人幸灾乐祸。
张超小声说:“老王今天吃枪药了……你别往心里去,他对谁都这样。”
林暮没说话,拿起刮刀,把画布上的颜色一点点刮掉。
厚厚的颜料堆积在刮刀上,像凝固的泥,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刮得太用力了,画布都被刮得起了毛。
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使劲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了。
哭有什么用?江川说过,“哭解决不了问题”。
重新铺纸,重新打稿。
这次他不敢再随便调色了,拿出色彩理论笔记,翻到“冷暖对比”那一页。
阳光慢慢移到了画布右边,静物的影子变短了,颜色好像也稍微暖了点。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挤颜料。
陶罐亮部,土黄加柠檬黄,再加点少量的朱红,让它暖起来;
暗部,土黄加赭石,再加点钴蓝和紫罗兰,冷下去。
苹果的亮部,大红加柠檬黄,甚至敢加一点点橙色,暗部大红加钴蓝,控制用量。
画笔在画布上移动,这次慢了很多,每一笔都想得很清楚。
调色盘上,暖色和冷色分区越来越明显,像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时间一点点过去,画室里的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吃午饭。
张超收拾好画具,问林暮:“不去吃饭?”
“你们去吧,我再画会儿。”林暮头也不抬。
张超“哦”了一声,走了。
画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暮一个人。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玻璃啪啪响。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就吃了个江川给的鸡蛋,现在胃里空得发慌。
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块零钱,是江川买水剩下的。
他想了想,没去买吃的,继续画。
那五百块钱在贴身的口袋里,他舍不得动,那是江川的心意,也是他的底气。
下午三点多,王老师又转了过来。
这次他没骂,站在林暮身后看了几分钟,才说:“这还差不多。亮部再提一提,别舍不得用白,但是记住,白不是万能的。”
林暮点点头,赶紧蘸了点钛白加柠檬黄,在陶罐的高光处轻轻点了一下。
王老师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林暮看着画布,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陶罐好像真的立起来了,苹果也红得有了生气,布褶的冷暖变化让它有了厚度。
可跟旁边同学的画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他们的颜色更鲜亮,对比更强烈,不像他的,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拘谨。
他叹了口气,把画架放平,坐在地上,抱着膝盖。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差点把他淹没。他真的能考上大学吗?真的能走出铁北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着“江川”两个字和一条新信息:“到了吗?”
林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江川。
他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拿起外套往外走。
画室楼下就有个小阳台,背风,但依然冷得刺骨。
他哆嗦着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
他翻到江川的号码,按下了拨打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背景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人说话:“江川,我那电动车好了没?”
“等会儿。”
江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点模糊,还带着点不耐烦:“喂?”
“是我。”林暮把冻得发僵的手拢在嘴边,小声说。
“嗯,到了?”江川问,背景里传来扳手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林暮说,眼睛看着阳台外灰蒙蒙的天空。
“老师说我画得还行。”他没说早上被骂的事。
“吃饭了?”江川又问。
“吃了,跟同学一起吃的,食堂的菜挺好吃。”林暮撒谎,胃里还空着。
“嗯。”
江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钱够不够?不够说一声。”
“够,够用。”林暮赶紧说:“你别担心我,我在这儿挺好的,没人欺负我。”
“那就行。”江川说。
“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林暮握着手机,舍不得挂。
“你呢?铺子忙不忙?江叔叔怎么样了?”
“忙,刚修完一辆电动车。”江川说。
“我爸挺好的,今天还自己挪到窗边晒太阳了。”
“那就好。”林暮笑了笑,心里暖烘烘的。
“没别的事我挂了,这儿还有活儿。”江川说。
“嗯,你忙吧,注意休息。”林暮赶紧说。
“知道了。”
电话被挂断了,手机里传来忙音。
林暮握着手机站了一会儿,屏幕暗下去,他才慢慢把它揣回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