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223章 青菜豆腐与肉

铁北的傍晚来得早。冬天的太阳像个怕冷的老头，刚挨到西边的工厂烟囱，就急急忙忙地沉了下去，只留下一抹惨淡的橘红色，勉强给灰蒙蒙的天空镶了道边。风比白天更硬了，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筒子楼里渐渐热闹起来。下班回家的脚步声，自行车铃铛声，各家各户开门关门的“哐当”声，还有厨房里传来的油烟味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铁北夜晚特有的喧嚣。

林暮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狭小的厨房里。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楼后面的垃圾堆，虽然关着窗，还是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味。

他把案板放在唯一的操作台上，上面已经摆好了切好的青菜和豆腐。

青菜是上海青，叶子翠绿，菜帮嫩白，是下午放学时在菜市场捡的便宜货，有点蔫了，林暮泡在水里好久才缓过来一点。豆腐是嫩豆腐，装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里，颤巍巍的，散发着淡淡的豆腥味。

江川中午修好了那台熊猫电视，李奶奶来拿走时给了二十块钱，硬塞的，江川推辞了半天。林暮当时在客厅假装看书，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江川收下钱，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二十块，够买好几天的菜了，或许还能给江叔叔买盒最便宜的止痛药。

下午放学，林暮没等江川，自己先回了家。

他去菜市场转了转，肉摊前的价格牌让他望而却步，最便宜的五花肉也要十五块一斤。他摸了摸口袋里江川早上给他的五块钱——让他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的，他没舍得花，买了两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吃了。

最后，他在一个老婆婆的菜摊前停下，用三块钱买了一把有点蔫的上海青，又花两块钱买了块嫩豆腐。这样，晚上的菜就有了，清淡是清淡了点，但省钱。

江叔叔的药快吃完了。林暮早上整理房间时看到的，药瓶空了大半，标签都磨得看不清了。江川这几天晚上翻来覆去的，肯定也是在想钱的事。林暮想帮他省点，哪怕只是一顿饭的钱。

他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了出来，舔着锅底。

锅里倒了点油，油热了，林暮把切好的姜片扔进去，爆出一点香味。

然后他小心地把上海青倒进锅里，“滋啦”一声，水汽和油烟一起冒了出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拿着锅铲翻炒着，动作还有点生疏，但比刚来时好多了。刚来江川家那会儿，他连煤气灶都不敢开，是江川皱着眉教他的，“笨死了，这点事都不会”，语气凶巴巴的，手上的动作却很耐心。

炒好青菜，盛出来。锅里再加点水，等水开了，把嫩豆腐小心地滑进去，撒了点盐和葱花。

葱花是昨天剩下的，有点干了，但聊胜于无。豆腐在锅里轻轻晃动着，像一朵朵小小的白云。

林暮看着锅里的豆腐，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江川回来，看到只有青菜豆腐，会不会不高兴？江川口味重，喜欢吃辣的，喜欢吃肉，顿顿离不开肉。

正想着，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很沉，带着点疲惫，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林暮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赶紧把火关小，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

“咔哒。”门开了。

江川走了进来，身上带着股外面的寒气和淡淡的机油味。他把肩上的旧帆布包扔在墙角，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工具碰撞着响。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有点发红的眼睛，大概是被风吹的。

“我回来了。”江川的声音有点哑，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径直走进厨房，“做什么呢？饿死了。”

林暮正在盛豆腐，闻言动作顿了顿，小声说：“青菜……炒青菜，还有豆腐汤。”

江川探头看了看案板上的空盘子和锅里的豆腐，又看了看林暮。林暮的头埋得更低了，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紧张地抠着锅铲的木柄。

空气里只有豆腐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几秒后，江川皱起了眉，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随口抱怨：“没肉怎么吃？”

林暮的心沉了一下，果然不高兴了。他咬了咬嘴唇，声音更小了，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坚持：“省钱……省钱给叔叔买药。”

这话一出口，江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要说什么，但看着林暮低垂的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案板上那点可怜的青菜和豆腐，又落回林暮身上。林暮的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围裙带子系在身后，打了个小小的结，显得腰很细。

江川突然想起下午的事。他去菜市场买肉，转了好几家，才挑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花了十八块。当时心里还想着，晚上做个红烧肉，林暮昨天还说想吃来着，算是……算是赔罪吧，为了那句“胆小如鼠”。他提着肉回来，心里有点别扭，又有点莫名的期待，想象着林暮看到肉时惊喜的样子。结果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两盘素得不能再素的青菜豆腐。

“省钱给叔叔买药……”江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他忘了，林暮不是他，林暮总是在这些地方格外“懂事”，懂事得让他心里发酸。

他早上出门时，明明在桌子上放了五十块钱，是修电视的钱，让林暮中午买点好吃的，顺便把晚上的菜也买了。那小子肯定没动那钱。

江川的烦躁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点愧疚，有点心疼，还有点无奈。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买肉了”，又觉得有点别扭，好像是特意解释似的。

林暮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的锅铲都快被他捏断了。他知道江川累，知道他想吃点好的，可他真的想省点钱。

“行了。”江川最终还是没说肉的事，只是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盛饭吧，吃了再说。”

林暮愣了一下，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江川。江川已经转过身，去客厅推江父的轮椅了。

江父下午一直在卧室里，没出来。

“爸，吃饭了。”江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刚才的烦躁。

林暮松了口气，赶紧把豆腐汤盛出来，又去电饭锅里盛饭。米饭是中午剩下的，有点硬了，但还能吃。他把饭菜端到客厅的折叠桌上，摆好碗筷。江川已经把江父推到了桌边，江父靠在轮椅上，脸色还是很苍白，眼神却比以前亮了些，至少能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菜了。

江川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看了看盘子里的上海青，又看了看碗里的豆腐汤。林暮坐在他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看着他。

江川没说话，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青菜炒得有点老，盐放得稍微有点多，但味道还行。他又舀了一勺豆腐汤，嫩豆腐滑进嘴里，没什么味道，只有淡淡的豆香。

林暮看他吃了，也赶紧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敢夹菜。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江父偶尔喝汤的声音。铁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蹭着林暮的裤腿，喵喵叫着要吃的。

林暮没理它，它又去蹭江川的腿，江川低头瞪了它一眼，铁蛋委屈地“喵”了一声，跑到沙发底下待着去了。

江川吃了几口饭，感觉胃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滋味。他抬起头，看到林暮只吃饭不吃菜，碗里的米饭都快吃完了，盘子里的青菜和豆腐几乎没动。

“你怎么不吃菜？”江川皱了皱眉，夹了一大筷子青菜，放进林暮碗里。

林暮吓了一跳，抬起头，对上江川的目光。江川的眼神没什么情绪，很平静。林暮小声说了句“谢谢”，低下头，慢慢吃着碗里的青菜。

江川又夹了块豆腐给他，“豆腐也吃点，别光吃饭。”

“嗯。”林暮应着，把豆腐也吃了。

江父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汤，吃着米饭。他的目光偶尔在江川和林暮之间来回移动，落在那两盘清淡的菜上，又落在林暮碗里被江川夹过去的青菜和豆腐上，眼神很安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得有点沉闷。江川没再提肉的事，林暮也不敢问。他心里有点失落，本来以为江川会高兴的，结果好像反而让气氛更糟了。早知道，就不该省这点钱……

正想着，江川突然站起身，走向厨房。

林暮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生气了，要去拿什么东西。

江川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往桌子上一放。塑料袋口松开着，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还带着点冰碴子。

林暮愣住了，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看着那块肉，又看看江川，有点不敢相信。

江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别过头，假装整理桌子，含糊地说：“下午修完电视，顺便买的。”

林暮看着那块肉，又看看江川略显僵硬的侧脸，刚才的委屈和失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酸酸的，甜甜的，堵在胸口，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原来他买了肉……

“那……那怎么不早说？”林暮的声音有点哽咽，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吃饭，怕江川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忘了。”江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真的忘了一样。他拿起那块肉，走进厨房，“我去把肉炒了，都快凉透了。”

林暮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个江川，总是这样，嘴巴硬得像块石头，心却软得很。

厨房里传来江川切肉的声音，“咚咚咚”，很有节奏。林暮坐在桌边，听着那声音，觉得心里很踏实了。他看了看江父，江父也在看着厨房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好像柔和了些。

很快，一股浓郁的肉香味从厨房飘了出来，带着酱油和八角的味道，霸道地盖过了青菜和豆腐的清淡，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子里。铁蛋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底下钻了出来，蹲在厨房门口，尾巴竖得笔直，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林暮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江川端着一盘红烧肉出来了。盘子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盘，边缘还有个小缺口。红烧肉块切得大小均匀，色泽红亮，油光锃亮的，还在微微颤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哇……”林暮忍不住小声赞叹了一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盘肉。

江川把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有点得意，又有点别扭，“快吃吧，等会儿凉了。”

他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看了看，直接放进了林暮的碗里。

林暮的碗很小，那块肉放进去，几乎占了小半碗。他愣住了，看着碗里的肉，又抬头看江川：“你吃……”

“我不爱吃这个。”江川打断他，语气和早上说“不爱吃鸡蛋”时一模一样，然后又夹了一块，放进江父的碗里，“爸，你吃点，补补。”

江父看了看碗里的肉，又看了看江川，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林暮看着碗里的红烧肉，油汪汪的，香气扑鼻。他知道江川不是不爱吃，江川以前每次吃到肉，眼睛都放光。他低下头，用筷子戳了戳那块肉，心里暖暖的，又有点酸。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但他的筷子却没闲着。每隔一会儿，他就会夹一块肉，准确无误地放进林暮的碗里。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林暮的碗里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堆肉，比他自己碗里的米饭还多。他想把肉夹回去给江川，每次都被江川用眼神制止了。江川的眼神很凶，但林暮却从中看出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

“你也吃啊。”林暮小声说，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肉夹起来，想放进江川碗里。

江川头也不抬，用自己的筷子挡住了他的筷子，“吃你的，哪那么多废话。”

林暮看着他紧抿的嘴角，没再坚持，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肉。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咸甜适中，带着浓郁的酱香，好吃得让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这是他来到铁北之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江川就着青菜和豆腐汤，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吃得很快。

偶尔，他会抬头看一眼林暮，看到林暮吃得一脸满足，像只偷吃到糖的小仓鼠，嘴角还沾着点油星，他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然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江父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喝着汤，偶尔夹一筷子青菜。但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江川和林暮身上，落在林暮碗里那堆明显多于江川碗里的肉上。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风还在呜呜地刮着。但筒子楼里的这间小屋里，却因为一盘红烧肉，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息。灯光昏黄，映着三个沉默吃饭的人，和一只蹲在桌角眼巴巴望着的猫。

林暮小口小口地吃着肉，觉得心里暖暖的，胃里也暖暖的。他偷偷看了一眼江川，江川正在喝汤，喉结上下滚动着。林暮拿起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嘴角的油星，然后夹起碗里最后一块肉，趁江川不注意，飞快地放进了他的碗里。

江川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林暮亮晶晶的眼睛。林暮朝他笑了笑，很小的一个笑容，却像颗小太阳，一下子照亮了他有点阴沉的脸。

江川看着碗里的那块肉，又看了看林暮，最终没再夹回去。他低下头，把那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肉很香，甜丝丝的，一直甜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