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微光 第12章 二十块的缺口

风把棚子上的塑料布掀得更高了，露出里面堆着的旧零件，锈得发黑的齿轮和弯曲的辐条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排沉默的牙齿。林暮把自行车停在空地边缘，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雪，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他没敢往棚子里走，就站在原地，手还搭在车把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川没立刻过来。他转身回棚子里，从墙上挂着的工具袋里拽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抹布在他手里团成一团，擦过指缝时，把指甲缝里嵌的黑油蹭得更深了些。他把抹布扔回袋子，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脚步踩在结了薄冰的地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林暮的呼吸放轻了。他看着江川走到自行车旁，停下。江川没看他，视线直接落在地上拖曳的链条上，那截断掉的链条一半浸在雪水里，一半搭在煤渣地上，锈得发红的链节像串起的小骨头。

江川蹲下身。他的校服外套下摆扫过地面，沾了点雪沫和煤渣。他没在意，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链条的断口处，轻轻提了起来。链条很沉，提起来时发出\"哗啦\"的坠响，上面的泥块和锈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的雪水里，晕开一小片黑。

\"断成这样。\"江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告诉林暮。他捏着链条两端，轻轻往中间对了对，断口处的链节已经变形，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是早就磨损得厉害，今天彻底崩了。

林暮的心跳快了半拍。他知道情况不好，但听到江川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攥紧了口袋。口袋里的钱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一沓零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块，一共两张，还有几张一块的，凑起来刚好二十块。这是他这周省下来的午饭钱，每天只吃半个馒头，剩下的钱一张张攒起来，原本想着够修链条了，现在看来......

江川把链条扔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他没看林暮，目光扫过自行车的其他地方，从歪掉的车把到后轮断了的辐条，最后又落回链条上，眉头皱得更紧了：\"接不上，得换条新的。\"

林暮的喉咙发紧。换链条，肯定比接链条贵。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能不能先接一下，我凑够钱再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到江川刚才捏链条的动作，那断口处变形得厉害，大概是真的接不上了。

\"多少钱？\"林暮的声音比刚才在棚子门口时更低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低着头，看着江川的鞋——一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边开了胶，用黑色的胶带粘了一圈，胶带边缘也起了毛。

江川没立刻回答。他转身往棚子里走，脚步不快，像是在盘算什么。林暮的心跟着他的脚步提了起来，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上。他看到江川弯腰从桌下拖出一个铁皮箱子，箱子上了锁，江川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锁，掀开盖子。

箱子里码着几卷新链条，用油纸包着，露出银灰色的链节，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江川随手抽出一卷，掂量了一下，又放回去，换了一卷更细的。他拿着那卷链条走出来，扔在自行车旁边的旧轮胎上，发出\"咚\"的一声。

\"二十五。\"江川报出价格，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暮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二十五。他口袋里只有二十。差五块。

风又大了些，吹得棚子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灯泡晃得更厉害了，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个不安分的魂。林暮的手指在口袋里攥得更紧了，纸币的边缘硌着掌心，有点疼。他能感觉到那二十块钱的分量，两张十块的，被他攥得快湿透了。

\"我......\"林暮抬起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我只有二十块......\"

江川正弯腰检查链条的长度，闻言动作一顿。他没回头，只是肩膀僵了一下。林暮看到他的后颈，那个浅浅的疤痕在灯光下更清晰了，像一道没长好的伤口。

\"能不能......便宜点？\"林暮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甚至不敢看江川的脸，视线落在江川攥着链条的手上。江川的手指很长，握着链条时，指节因为用力而突出，上面贴着的创可贴有一片边角已经卷了起来，露出里面发红的伤口，沾着点黑油。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塑料布的响动，还有远处谁家传来的电视声，模糊不清。林暮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耳膜疼。他等着江川的反应，等着那句\"没钱修什么车\"，或者更不耐烦的\"滚蛋\"。第一个修车铺的老板就是这么骂他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江川慢慢直起身，转过身来。

林暮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后跟撞到身后的墙根，一块冻硬的煤渣硌得他生疼。江川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吓人，像两簇冷火，直直地烧过来。他的眉头皱着，嘴角往下撇，一脸的不耐烦，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

\"二十？\"江川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冷意，\"你知道这链条进价多少？\"

林暮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从脸颊一直烫到耳根。他不知道进价多少，他只知道自己只有二十块。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我下周一定把剩下的五块带来\"，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他看到江川的眼神，那眼神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过来，让他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我......\"他还想说什么，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江川盯着他，没说话。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冷意更浓了。林暮觉得那目光像冰锥，从头顶浇下来，冻得他骨头缝都疼。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垂在身侧，手指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啧。\"江川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很不耐烦的那种，像是嫌麻烦。

林暮的后背瞬间绷紧了。他看到江川往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了。江川比他高小半个头，站在他面前时，投下的影子几乎能把他完全罩住。林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机油味混着点淡淡的汗味，还有点皂角的清苦，很干净，又很粗糙。

江川的眼睛还在盯着他，那眼神算不上凶狠，就是纯粹的不耐烦，像看一个不懂事的麻烦精。林暮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腿肚子都在打颤。他想起白天在走廊里，江川也是这么皱着眉，对着那几个堵他的男生说了句\"滚蛋\"，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不敢反抗的气势。

现在，那眼神落在他身上。

林暮猛地低下头，下巴差点碰到胸口。他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喘气，生怕惹得江川更不耐烦。口袋里的二十块钱像块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疼。他知道自己很可笑，没钱还想修车，像个讨饭的。

风从两人之间钻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林暮的裤腿上，冰凉刺骨。棚子里的灯泡晃了晃，光线暗了一下，又亮起来。林暮听到江川叹了口气，很轻，却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烦躁。

他等着江川说\"滚\"，或者转身回棚子里，把他和这辆破自行车一起扔在这寒风里。

但江川什么都没说。

林暮只感觉到那道盯着他的视线移开了，然后听到江川转身的脚步声，踩在煤渣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敢抬头，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的泥点被冻成了硬块。

空气里只剩下风声和塑料布的响动。

林暮的心跳慢慢缓了下来，却跳得更沉了，像块石头坠在胸口。他知道，江川大概是懒得跟他计较了，也懒得赶他走，就这么把他晾在这里。等会儿天再黑些，他就得推着这辆没链条的破车，一步一步走回那个只有林建国和煤烟味的家。

他的胃又开始抽痛，比刚才更厉害了，饿得他眼前发黑。书包里那半块干馒头硬得像石头，他却连拿出来啃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棚子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江川大概是把链条扔回了铁皮箱。林暮的肩膀垮了下来，手指无力地垂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江川的声音，从棚子门口传来，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腔调，却比刚才缓和了点：\"站着干什么？进来等着。\"

林暮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江川已经走进棚子了，背对着他，正在摆弄桌上的工具。他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领口有点变形。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棵年轻的树，不算高大，却很稳。

林暮站在原地，没动。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遮住了眼睛，他却没去撩。他看着江川的背影，看着棚子里昏黄的灯光，看着地上那卷被江川随手扔在旧轮胎上的新链条，银灰色的链节在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

胃里的抽痛好像突然减轻了些。他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的机油味，混着煤烟和雪水的味道，呛人，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他没敢再说话，也没敢动，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江川的背影。风还在吹，塑料布\"哗哗\"地响，灯泡晃得厉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分开，时而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