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似乎被户部衙门那高厚的墙壁隔绝了大半。此地虽处帝国权力中枢,却无太极殿的剑拔弩张,也无市井的烟火鼎沸,有的只是一种沉凝、精密甚至略显枯燥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新墨与算盘珠子的混合气味。这里是帝国的账房,掌管着天下户口、田亩、赋税,是一切国策实施的根基所在。
自皇帝下诏推行《均田令》和新的“租庸调”税制以来,户部便成了最繁忙的衙门,灯火彻夜不熄。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当前正在全力推进的“大索貌阅”与“输籍定样”——即全国范围内的人口普查与土地清查,编制详尽的户籍与地籍。
户部尚书李繁,一个原北府军的粮秣官出身,以精于算计、作风严谨着称,此刻正盯着墙上悬挂的巨大绢制地图,上面以细密的笔触标注着各州郡县的名称,旁边则贴着许多不同颜色的小纸条,写着“进行中”、“受阻”、“已完成”等字样。他的桌案上,各地报送的户籍册子堆叠如山,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身影淹没。
“陛下要的是确数!是毫厘不差的确数!”李繁的声音带着沙哑,对着一众属下郎官、主事说道,手指重重地点在桌案上一份来自豫州的报告上,“看看这报上来的数字!口数与田亩数根本对不上!要么是豪强隐匿人口,要么是胥吏敷衍了事!以此糊涂账本,如何均田?如何征税?如何征兵?”
一名郎中面露难色:“部堂,非是下官等不尽心。实在是……难啊。各地情状复杂,豪强坞堡林立,佃户、部曲依附甚众,皆不入官册。山野流民,躲避战乱赋税,亦难搜寻。更有甚者,百姓亦惧清查之后,赋役加重,往往瞒报少报……”
“难?”李繁打断他,眼神锐利,“陛下扫平诸国、统一北方时难不难?如今陛下要将这天下纳入正轨,使我大秦赋税有常,兵源有继,百姓有田可耕,再难也要办!传令各州巡察使,户部专员,此次‘括户’,必须‘进丁’(增加登记丁口)!若一县一乡之户籍丁口田亩,较旧册无所增益,或增益不符常理,则该地主官、佐贰官,一律考评为下下,罢官夺职!”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还有,告诉下面办事的人,谁敢借此机会,向百姓索贿,增减数字,或勾结豪强,欺上瞒下,一经查实,立斩不赦!陛下授予我等重任,亦是授予生杀之权!”
命令一道道发出,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由快马信使携带着,奔向帝国的四面八方。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役,在广袤的乡村原野上拉开了序幕。
与此同时,关中京兆府辖下的一个普通村落——李家庄,也迎来了来自县里的“括户”工作队。
带队的是县户曹的一位老吏,姓张,带着两个年轻的佐吏和几名县衙差役。村正李老栓早已得到消息,忐忑不安地带着几个村老在村口迎接。
张老吏面无表情,宣读了朝廷诏令和县衙文书,强调了此次清查的重要性与严肃性。然后,工作队便在村正提供的一间简陋公房里摆开阵势,开始工作。
流程繁琐而细致。村民们被一一传唤进来,询问家中人口:姓名、年龄、性别、相貌特征、与户主关系、是否有残疾。接着便是田产:自有田多少亩,坐落何处,四至何方,是水田还是旱地,租种他人田多少,纳租几何。所有信息,由佐吏详细记录在专用的黄册之上。
起初几日,还算顺利。大多数庄户人家,世代居住于此,田产寥寥,人口简单,并无太多可隐瞒的。张老吏经验丰富,往往几句话,几个眼神,便能大致判断出对方是否如实禀报。
但很快,难题便出现了。
这一日,传来一个叫王老五的佃户。他佝偻着身子,衣衫褴褛,面对询问,声音细小而惶恐。
“家中几口人?”
“回……回官爷,就……就小老儿一个。”
“哦?”张老吏抬起眼皮,看了看他那略显宽大的破旧衣衫和明显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身板,“就你一个,能租种刘大户那二十亩地?那地可不近,耕作灌溉,甚是费力。”
王老五额头冒汗,嘴唇嗫嚅着:“小老儿……小老儿手脚麻利,起早贪黑……”
“你左手有旧伤,使不得大力气。”张老吏冷不丁道,他早已观察仔细,“去年秋收,是谁帮你扛的粮?你那窝棚里,晚上亮着的,不止一盏油灯吧?”
王老五噗通一声跪下了,磕头道:“官爷明鉴!不……不是小老儿故意隐瞒……是……是刘大户吩咐的……他家的佃户,都不能如实报人口,说是……说是朝廷知道了,要加税,要抽丁,大家都没活路……小老儿家里确实还有个半大小子,和……和一个闺女……都不敢报啊官爷!”
张老吏与身旁的佐吏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豪强隐匿人口,威逼利诱佃户,这是最常见的手段。
“起来吧。”张老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朝廷此次括户,均田,就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农户,将来能有自己的田种,不必再仰人鼻息,租税也会比你们交给刘大户的轻得多。如实报上来,朝廷给你们做主。若再隐瞒,便是欺君之罪,那才是真的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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