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一条缝,沈微澜的目光扫过雪地。
三道人影立在街角,穿文士袍,袖口鼓着,其中一人右臂微抬,寒光一闪即没。
她放下帘子,指尖在膝上轻轻一叩。
谢云峥坐在对面,手按剑柄,声音压得极低:“还在?”
“嗯。”她将那张无字信取出,背面朝上,提笔写下三个字——等一等。
笔锋收住,纸角轻折,她把信拢入袖中。
车夫低声回话:“夫人,路滑,走得慢些。”
“就这般走。”她声音平稳,“不必避,也不必赶。”
谢云峥眉心微动:“他们若动手?”
“不会。”她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读书人动手,先看势。势不在我,他们不敢近前。”
他说:“可他们已跟了半条街。”
“正因如此,才更不会动。”她轻轻抚了抚耳坠,左手食指在珠玉上划过两下——这是给冬珞的信号:继续盯,勿惊动。
外头风雪渐密,马蹄踩在积雪上发出闷响。车轮碾过一处冰面,车身微微一晃。
她顺势扶了扶披帛,又道:“今夜风雪大,读书人也怕冷。”
谢云峥一顿,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人若是江湖亡命之徒,早就扑上来。可他们是文士打扮,藏刃于袖,行事拘束,必有所依仗,也必有所忌惮。真要血溅当场,官府追查下来,谁也脱不了干系。
她不是怕他们动手,是知道他们不敢。
车内一时安静,炉炭微红,映着她半边侧脸。
谢云峥看着她,忽道:“你早看出他们不对。”
“诗会时便觉有异。”她低声说,“三人自始未言,旁人吟诗,他们不动笔墨;行令时轮到他们,只推酒不接句。寻常宾客哪会如此拘谨?”
“袖型也怪。”他接道,“不像揣书卷,倒像藏短兵。”
“正是。”她点头,“夏蝉已去查他们来路,冬珞也在布眼线。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抓人,是让他们自己退。”
他盯着她:“若他们不退呢?”
“那就等。”她语气如常,“等他们熬不住,等他们露破绽。我们急,反中计。”
话音落,车外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靴底踩断枯枝。
她没动,只右手缓缓覆上袖中暗匣——那是秋蘅特制的小药囊,内藏迷烟与醒神散,必要时可自保。
谢云峥却已起身,肩抵车厢,一手扣住车门拉环。
“别开。”她伸手拦住,“让他们看个空车。”
他顿住,缓缓坐下。
车帘未动,外面也没再有动静。
半晌,她轻声道:“他们还在,但不会再靠近了。”
“为何?”
“因为李大人送的这幅画。”她将画卷展开,轻轻放在膝上,又故意让车帘掀起些许,使画轴一角露出在外。
“清流自在,山月同归”八个字,在雪光映照下清晰可见。
“李砚之今日当众赠画,话也说得明白。”她声音不高,“军功可安天下,文章亦可定人心。这话不只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满朝文官听的。”
谢云峥眸光一沉:“你是说,他已站队。”
“不是站队,是表态。”她纠正,“他不惧得罪人,肯烧周崇安的礼单,就说明他不怕牵连。如今又送此画,等于告诉所有人——镇国侯府,不止有刀剑,还有笔墨。”
“有人执笔为旗,我们便不是孤身。”
车外风声呼啸,雪片打在帘上沙沙作响。
车内炉火渐弱,她伸手拨了拨炭块,火星跳起一瞬,照亮她眼底清明。
谢云峥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一路归途,竟比战场还紧绷。
可她始终未乱一步。
从诗会离席,到梅林绕行,再到此刻归途静守,她每一步都算准了人心。
他低声道:“你不怕吗?”
她抬眼看他,嘴角微扬:“怕什么?怕几个不敢露脸的文士?还是怕背后那个指使他们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怕的是冲动行事,坏了大局。如今敌暗我明,最要紧的,是稳住阵脚。”
“你比我沉得住气。”
“不是沉得住,是不得不如此。”她垂眸,轻声说,“我们身后没有退路。侯府风雨多年,靠的不是一味强硬,是一步退、一步进,退得巧,进得准。”
他沉默片刻,终于松开一直紧握的剑柄。
车轮继续前行,街巷渐窄。
前方拐角处,灯笼昏黄,映出一道人影匆匆走过。
她眼神一凝,立刻认出那是冬珞安排的眼线之一,名叫阿蒲。
那人并未靠近马车,只是在街口停了一瞬,低头整理鞋带,左手在腰间轻拍三下。
——这是暗号:消息已传,有人接应。
她轻轻吁了口气,肩头微松。
谢云峥察觉,问:“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只是确认一件事。”
“何事?”
“我们的人,已在路上。”
他点头,不再多问。
又行一段,风雪稍歇。
车夫回头报:“快到府门前街了。”
她望着窗外,轻声道:“再等等。”
“还要等?”
“对。”她将画卷重新卷好,用丝带系牢,“这三人还没走,说明他们还在等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动手的命令。”她目光沉静,“他们不是刺客,是试探。幕后之人想看看,我们慌不慌,乱不乱,有没有破绽可寻。”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现在,该让他们知道——我们不仅没乱,还看得清清楚楚。”
她再次触碰耳坠,这次是三短一长——指令明确:放他们走,记下形貌,追查来路。
车外,那三道身影果然开始后退。
一人转身时,袖口再次微动,似欲拔刃,却被身旁同伴拉住,低声说了句什么,终是隐入巷中。
她透过帘缝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记下那条小巷的位置。
那是通向城东柳家旧宅的偏道。
她没说话,只将袖中信纸又摸了一遍。
谢云峥见她神色未变,问:“你不打算派人追?”
“不必。”她摇头,“追了,反倒显得我们心虚。让他们走,走得越远越好。只要留下痕迹,迟早能顺藤摸瓜。”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再动?”
“一定会。”她声音很轻,“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
车内一时静默。
炉火将熄,余温尚存。
她靠着厢壁,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如初雪洗过一般清亮。
谢云峥看着她,忽然道:“你说,他们背后是谁?”
她没答。
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画轴上的题字。
清流自在,山月同归。
风吹帘动,雪光映进来,照在她手上。
那只手白净纤细,曾执笔绘山水,也曾按针救人性命。
如今,它写下“等一等”,也按下千军万马未动的令旗。
她开口,声音很轻:
“你记得昨夜那首诗吗?”
“哪一首?”
“孤根何惧寒,冷蕊破霜开。不借东风力,冰心向月来。”
他看着她。
她望着窗外渐近的府门灯笼,轻声道:
“东风没吹,花却开了——你说,是谁最不想看见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