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马车已在侧门备好。
沈微澜抬眼,指尖从那封无字信上移开。她将纸条拢入袖中,起身时披帛轻滑过案角,未留一丝声响。
春棠捧来外裳,低声问:“真要走正门?”
“不。”她接过披风,系扣时动作一顿,“走东廊,绕梅园。”
门外风声渐紧,檐下灯笼晃了两下,映得窗纸忽明忽暗。
谢云峥已在庭前等她,腰间佩剑未解,神色如常,却在见她出来的瞬间,目光微动。
“你迟了半刻。”他说。
“因多看了一遍名录。”她走到他身侧,抬手替他整了整衣领上的风毛,“李砚之今日必在诗会,他若开口,便是风向将转。”
谢云峥看了她一眼:“你昨夜写的《山居八咏》,今早被老学士挂在书房正墙。”
她没笑,只道:“那是他给我的回应。”
两人并肩登车,车轮碾雪,发出细碎的响。
街面已扫过一遍,但积雪仍厚。路旁几株枯梅挂着冰棱,映着远处朱门高灯。
诗会在礼部侍郎府设于后园,曲水回廊,亭台错落。宾客陆续入席,皆着华服,谈笑风生。
沈微澜扶着谢云峥的手下车,足尖刚触地,便觉东南角有人注视。
她不动声色,只将披帛稍抬,遮去半边面容。
迎宾小厮高声报名:“镇国侯与夫人到——”
满园喧哗略止。
有人低语,有人侧目。几位贵女交头接耳,目光落在她素色裙裾上。
柳若蘅站在水榭边,手中执一盏茶,见他们进来,立刻迎上前,眉眼含笑。
“嫂子可算来了。”她声音轻软,“我在这儿盼了许久,就等您一首新诗压场呢。”
沈微澜微微一笑:“妹妹太抬举我了,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
柳若蘅目光掠过她袖口那枚闲章,笑意更深:“这‘清溪自流’四字,倒是雅致得很,听闻是老学士亲题?”
“偶然得之。”她淡淡应道,“不如妹妹先说,今日题目定了没有?”
“刚议定咏梅。”柳若蘅转身指向园中一树红梅,“谁作得最妙,便能得李大人亲赠的《兰亭集序》摹本。”
话音未落,已有贵女提笔挥毫,片刻便吟出一首:
“胭脂染雪破寒开,香逐东风入玉台。莫道孤芳无人赏,金樽对月共徘徊。”
众人称好。
又一人接道:“冰雪难掩姿色艳,一枝独秀占春先。世间万朵皆奴婢,唯有此花配谪仙。”
掌声再起。
沈微澜静立未动,只轻轻摩挲袖中纸卷。
谢云峥低声道:“你不写?”
“她们写的是花。”她抬眼,“我要写的,是人。”
她缓步上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四句:
“孤根何惧寒,冷蕊破霜开。不借东风力,冰心向月来。”
笔落刹那,四周骤然安静。
李砚之原本倚栏饮酒,此刻放下杯,走近几步,反复念了一遍,忽而大笑:“好一个‘不借东风力’!好一个‘冰心向月来’!此诗有骨,非寻常闺秀所能道也!”
他转身对左右文士道:“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
柳若蘅脸色微变,随即又笑:“嫂子果然才思敏捷,难怪侯爷待您不同。”
她话锋一转,靠近谢云峥一步,柔声道:“侯爷征战多年,风霜染鬓,实在辛苦。我备了一盏参茶,待会儿给您送去歇脚处可好?”
谢云峥尚未答话,沈微澜已轻轻挽住他手臂,笑道:“多谢妹妹美意。不过侯爷从不饮外人所奉之茶,还请见谅。”
她说得温婉,却将人隔开三步距离。
柳若蘅僵了一瞬,勉强点头:“是我疏忽了。”
此时一名小厮端茶路过,不知怎的脚下打滑,茶水泼出,正洒在沈微澜刚写完的诗卷上。
墨迹晕染。
“哎呀!”小厮慌忙跪下,“奴才该死!”
春棠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备用诗笺:“无妨,我早备了一份。”
沈微澜接过,轻轻展开,一字未改,重新铺于案上。
她抬眼看向那小厮,只见他双手粗糙,指节粗大,不似寻常仆役。
她不动声色,指尖在袖中一弹,一枚银针滑入内袋。
夏蝉立于回廊阴影处,目光早已锁住那人。见主母示意,她缓缓退后,沿游廊向外巡去。
酒席开宴,觥筹交错。
有人提议行飞花令助兴,众人推举沈微澜为首。
她推辞不过,含笑应下:“既是游戏,何必争胜?不如请李大人与我共执令筹,也好教我们这些晚辈多学几句古训。”
李砚之欣然答应。
令起,首字为“春”。
有人道:“春眠不觉晓。”
沈微澜接:“春风又绿江南岸。”
李砚之颔首:“春风桃李花开日。”
她再接:“春江潮水连海平。”
一圈下来,无人能难倒她。
第二轮,字为“战”。
有人犹豫,只道:“枕戈待旦。”
她即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李砚之眼睛一亮:“善!出自《孙子》。”
她微笑:“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
第三轮,字为“和”。
一人道:“和气生财。”
她缓缓道:“既和且平,邦国以宁。”
众人皆静。
李砚之凝视她良久,忽而叹道:“沈夫人看似静坐庭园,实则胸有丘壑。”
沈微澜只浅笑:“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罢了。”
宴至中途,风雪渐停。
园中灯火通明,宾客陆续离席如厕、更衣。
谢云峥起身欲去偏厅,忽觉腰间佩剑轻震。
这是夏蝉特制机关,示警有人接近。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沈微澜。
她正与李砚之谈笑,似无所觉,却在举杯时,左手轻轻碰了碰耳坠——那是与冬珞约定的暗号:三人可疑,勿走正门。
她放下杯,起身整了整披帛,柔声道:“侯爷,园中雪景难得,不如随我绕梅林走一程,也好醒醒酒。”
谢云峥点头:“也好。”
两人缓步离席,避开主道,转入梅林小径。
身后,柳若蘅站在水榭台阶上,望着他们的背影,袖中紧握一封密笺,指节泛白。
她身旁一名嬷嬷低声道:“要不要……动手?”
“不急。”她咬牙,“鱼还没上钩。”
梅林深处,积雪未扫。
沈微澜走在前,脚步轻稳。她忽然停下,将手中团扇轻掷雪地。
扇坠脱落,滚入草丛。
这是信号——疑敌三人,方位东南。
她继续前行,仿佛只是失手。
谢云峥低声道:“你发现什么了?”
“三个文士,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目视前方,“袖型鼓胀,不像藏书。”
“你是说,他们带了东西?”
“不是笔,就是刃。”
他手按剑柄,步伐未乱。
身后雪地上,那把团扇静静躺在雪地里,扇面朝下,静静躺在雪地里。
李砚之站在回廊尽头,目送他们离去,久久未动。
一名门客走近:“大人,沈夫人此举……是否太过张扬?”
李砚之摇头:“她不是张扬,是在立旗。”
“立什么旗?”
“文不可辱,武不可欺。”他轻声道,“镇国侯府,不只是刀剑之家。”
门客沉默。
风起,吹动檐下灯笼,光影摇曳。
沈微澜与谢云峥走出梅林,马车已在等候。
车夫低头:“夫人,路上积雪未化,走得慢些。”
她点头,正要上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沈夫人留步!”
是李砚之。
他快步走来,手中拿着一幅卷轴。
“这是老学士今晨亲题的跋文。”他将画递上,“他说,《山居八咏》当配此跋,方不负其志。”
沈微澜接过,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八个大字:
清流自在,山月同归。
她抬眼,看着李砚之。
他目光坦然:“明日朝会,我会提一句——军功可安天下,文章亦可定人心。”
她收起画卷,轻轻道:“多谢大人成全。”
李砚之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周崇安昨日托人送来一份礼单,说是赔罪。”
“您收了?”
“烧了。”他冷笑,“我不收脏礼。”
他拱手离去,背影沉稳。
沈微澜登上马车,帘子落下一半。
谢云峥坐在她对面,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她说,“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车轮启动,碾过积雪。
车外,夜色深沉。
车夫忽然低声道:“夫人,后头有三个人跟着,穿文士袍,没打伞。”
沈微澜掀帘一角,望向后方。
三道身影立于雪中,静默不动,其中一人袖口微动,似有寒光一闪。
她放下帘子,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正是昨夜收到的那一张。
她提笔,在背面写下三个字:
等一等。
笔尖顿住。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