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墨者 第95章 理念之殇：墨家“消失”的哲学根源

“三天之后，若你们……依旧执迷不悟。那便……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了。”

墨渊那冰冷而又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在空旷而威严的“巨子殿”之内，久久回荡。他那如同山岳般沉重，又如同深渊般浩瀚的恐怖威压，更是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季风、素心、石头和阿蛮四人，牢牢地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当那扇由整块巨大青铜浇筑而成，重达万斤的殿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关闭，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隔绝之时，整个大殿，便彻底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黑暗之中。

“师兄……这……这可怎么办？”黑暗中，传来石头那充满了恐惧与……一丝绝望的颤抖声音，“这个家伙……他……他简直就是个疯子！比……比那个始皇帝还要疯！”

季风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将身旁素心那只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知道，石头说的……没错。

眼前的这个，自称是师父孪生兄弟，自诩为墨家“天志派”当代巨子的墨渊，他……确实是一个疯子。一个……比始皇帝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的，理想主义的疯子。

始皇帝的疯狂，源于他对死亡的恐惧与对权力的贪婪。而墨渊的疯狂，则源于……一种，早已深入骨髓，扭曲变形的，对墨家“兼爱”理念的，最极致的，也是……最可怕的追求。

……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季风他们，便被软禁在了这座……看似是世外滕源，实则……是人间牢笼的，机关之城内。

墨渊并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他们可以……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自由地行走。

他们看到了……那些被“解救”而来的六国遗民，是如何地，在这座城市里，“幸福”地生活着。

他们每个人，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不大但却干净整洁的屋舍。他们每个人，都能从城市的“公仓”之中，领取到足以果腹的，定量的食物。他们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明确的工作——青壮年，要么进入兵工厂，日夜不休地打造着那些冰冷的“机关人偶”；要么，便加入“墨家新军”，接受最严酷的军事训练。而妇孺老弱，则负责纺织、耕种、以及……为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提供后勤保障。

这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饥饿，也没有……罪恶。

但，这里……同样没有，欢笑，没有艺术，没有……个人的情感，更没有……丝毫的，自由。

所有的人，都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机关之上，一颗颗早已被设定好了程序的齿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他们的眼神，空洞而……无神，如同……早已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季风甚至看到，一对……刚刚失去了自己那在训练中意外死去的儿子的老夫妇，在领取了由城市管理者发放的“抚恤品”之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露出了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感激的表情！仿佛……他们的儿子，能为这座城市，为这位伟大的“巨子”，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一幕，让季风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知道，墨渊……他所使用的，并非是简单的武力或强权。而是……一种，比秦国的“法”，还要更加可怕的，思想上的……绝对控制！

他……正在将所有的人，都变成，没有自我，没有情感，只知绝对服从的，狂热的……信徒！

……

第三日的黄昏，在那座充满了力量感的“巨子殿”之内，墨渊……再次，召见了季风。

这一次，不再有滕翊，也不再有那些杀气腾腾的卫兵。

只有他们……这两个，分别代表着墨家两种截然不同理念的，最后的……传承者。

“想好了吗？”墨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仿佛早已掌控了一切的平静表情，“是……选择与我一同，创造一个全新的，完美的世界？还是……选择与你那套，早已被时代所抛弃的，腐朽的理念，一同……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

“我……还是不明白。”季风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与我师父，既是同胞兄弟，又……同为墨家传人。为何……你们的‘道’，会……如此的不同？究竟……是什么，让你……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墨渊闻言，沉默了片刻。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苦，有愤怒，也有一丝……深藏的，不为人知的悲凉。

“不同？”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不，你错了。我们……曾经，是这世上，最‘相同’的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那幅巨大的、描绘着墨家机关城全景的青铜浮雕之前。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浮雕之上，那座早已在战火中化为废墟的“巨子殿”，声音变得悠远而……飘忽，仿佛……回到了那个，早已逝去的，遥远的年代。

“我们……出生在墨家最辉煌，也……最动荡的年代。”墨渊缓缓地说道，“那时的墨家，门徒数万，遍布天下，‘非攻’的旗帜，足以让任何一个强大的诸侯，都为之忌惮。而我与他，作为当代巨子的唯二亲传弟子，更是……被所有同门，寄予了厚望。”

“他，性情温和，宅心仁厚，完美地继承了墨家‘兼爱非攻’的‘守’道。而我，”墨渊的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则天赋异禀，锐意进取，更倾向于，用墨家之‘术’，去主动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搭档。我们一同钻研机关术，一同探讨天下大势，一同……梦想着，要用我们手中的力量，去创造一个，真正‘尚同’、‘尚贤’，再无纷争的，理想国度。”

“然而……”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将我们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彻底击碎了。”

“那一年，秦国大将白起，攻伐赵国，围困长平。赵国危在旦夕，向我墨家求援。我与他，奉师父之命，率领三千墨家精锐弟子，星夜驰援，试图……以我墨家独步天下的守城之术，助赵国，抵御强秦。”

“我们……成功了。”墨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们凭借着精妙的机关和……无数同门的牺牲，硬生生地，将那数十万秦国虎狼之师，阻挡在了长平之外，长达……三年之久！”

“但……我们最终，还是败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刻骨的仇恨，“我们败给的，不是秦军的兵锋，也不是白起的谋略。而是……人性！”

“赵王……那个愚蠢而又多疑的君主，在听信了秦国反间计的谗言之后，竟然……临阵换将，用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了经验丰富的老将廉颇！甚至……还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怀疑我墨家……有不臣之心，断绝了我们所有的粮草和……后援！”

“最终的结果，你……也知道了。”墨渊惨笑一声，“赵军大败，四十万降卒，一夜之间，被白起……尽数坑杀！而我那三千……与我一同浴血奋战，情同手足的墨家兄弟，也……为了掩护我与他突围，尽数……战死沙场，无一生还！”

“那一夜，”墨渊缓缓地转过身，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季风，那眼神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季风彻底吞噬，“我……跪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对着那四十万不甘的冤魂，对着我那三千惨死的兄弟，立下了一个……血誓！”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之中传来，充满了无尽的冰冷与……一种大彻大悟之后的疯狂，“我明白了！‘兼爱’……是救不了这个世界的！‘非攻’……也同样，阻止不了杀戮！”

“因为，这个世界的病，不在‘术’，而在……‘人’！只要……人心之中，还存在着愚昧、自私、贪婪、猜忌……那这世间的纷争与杀戮，便……永远也不会停止！”

“所以，从那一刻起，我与他……便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选择了‘守’。”墨渊的眼中，充满了不屑，“他将长平之败，归咎于我们墨家……介入世俗纷争过深。他变得……更加的保守，也更加的……懦弱！他带着残存的墨家弟子，退守机关城，从此……不问世事，只求……能为墨家，保留下那点……可怜的火种。他……成了一个，只知逃避现实的，可怜的……‘守缺’之人！”

“而我，”墨渊的声音，再次变得高亢而狂热，“我选择了……‘攻’！”

“我要……治病！我要……从根源上，彻底治愈这个，早已病入膏肓的世界！”

“既然……人心是恶的，那我……便用最严酷的‘法’，去约束它！既然……世人是愚昧的，那我……便用最绝对的‘权’，去引导它！既然……天下是纷乱的，那我……便用最强大的‘力’，去……统一它！”

“我……要成为那个，手持手术刀的，唯一的‘医者’！我要……亲手，为这个腐朽的世界，刮骨疗毒！我要……将所有，阻碍我实现‘兼爱’理想的，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杂音，没有任何私欲，只有……绝对的秩序与……绝对的‘善’的，完美的世界！”

“这……便是我，‘天志派’的‘道’！也是……墨家，唯一的，正确的未来！”

季风静静地听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墨渊心中那份……由巨大的理想与巨大的创伤所共同扭曲而成的，恐怖的……执念。

“所以，”季风的声音，沙哑地问道，“你……便创立了‘墨影卫’？你……便投靠了，你曾经最痛恨的，秦国？”

“投靠？”墨渊讥讽地笑了笑，“不，那只是……‘合作’。或者说……是‘利用’。”

“始皇帝……那个同样充满了野心与疯狂的男人，他……需要我的‘术’，去为他，打造一件件，足以征服天下的杀人利器。而我……则需要他的‘国’，去为我，验证我的‘道’！”

“至于那些……所谓的‘墨影卫’，”墨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他们……不过是我，从那些……早已被仇恨和**所腐蚀的，六国墨家分支之中，挑选出的，一群……早已失去了‘兼爱’之心的，行尸走肉罢了。他们……早已不配，称之为‘墨者’！他们……只是我，用来清理这个肮脏世界的，工具！”

“现在，你……可明白了？”墨渊看着季风，那眼神，如同神明在俯视着迷途的羔羊，“我……与你师父，谁……才是对的？谁……才是，真正地，在为墨家的未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

季风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墨渊的话，虽然充满了疯狂与偏执，但……却有着一种，难以辩驳的，残酷的……现实逻辑。

然而……

他想起了，在阳翟城外，那些……在韩申的暴政之下，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故国记忆的魏国陶工和韩国铁匠。

他想起了，在赵地村落，那个……在焦黑的古槐之下，为孩子们讲述着长平之耻的，白发苍苍的说书老人。

他更想起了，素心，那个……无论在多么黑暗和绝望的境地，都始终相信着人性之中那份“善”与“美”，并……用自己的行动，去温暖和治愈着这个世界的女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澈而坚定的力量，从他的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你错了。”

季风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的明亮和……坚定。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