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墨者 第25章 墨影散尽：风雨飘摇的火种（上）

车轮碾过焦土，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季风破碎的五脏六腑上撒下了一把尖锐的石子。他蜷缩在马车冰冷的车壁上，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锥心的剧痛中沉浮。那场吞噬了九嶷山、埋葬了墨家百年基业的天崩地裂，如同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将他的灵魂死死地拖入深渊。

“墨者隐庐”……没了。

那个他曾立誓用生命守护的地方，那个凝聚了墨家数代先贤心血与智慧的圣地，就这样……在他的眼前，化作了一片焦土。

墨子明执事须发燃尽、怒目圆睁的最后模样；公孙先生在烈焰中断喝斥贼、慷慨赴死的身影；还有那些他甚至来不及记住所有名字的同门，他们坚毅的面容，他们在血泊中不屈的眼神……一幕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的记忆里反复凌迟，每一刀下去，都带出淋漓的鲜血与无尽的自责。

是他，启动了那禁忌的机关。

是他，亲手为墨家奏响了那曲最为悲壮的挽歌。

“师兄……师兄，你喝口水……”

一个沙哑而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季风从自噬的漩涡中勉强拉扯出来。他费力地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石头那张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的憨厚脸庞，正担忧地凑在他面前。石头的左腿用木板和布条草草固定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但他依旧强撑着，将一个破旧的水囊递到季风嘴边。

“石头……”季风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两块砂纸在摩擦，他想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剧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再次无力地倒下。

“师兄，我没事，皮外伤，死不了。”石头咧了咧嘴，试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倒是你……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们……我们墨家……就只剩下我们这二十来号人了……”

说到最后，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硬朗少年，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豆大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灰土，滚落下来，砸在季风的手背上，滚烫。

季风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只剩下二十来人了。

这个数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那些曾经遍布列国、为弱小奔走、以“兼爱非攻”为信念的墨者，如今……竟已星散凋零至此。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

“不……”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石头，我们……还没有输！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墨家的火种还在，墨家……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温润的“炎狱之心”与冰凉的“晶石”正以一种玄妙的韵律，缓缓流转，一呼一吸间，修复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而在另一侧，那枚影月在生命尽头掷给他的黑色令牌，则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冷。

“去……归墟……那里……有……有你想要的……答案……”

影月最后那句话，以及她那充满了悔恨、不甘与解脱的复杂眼神，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归墟……

这个词，仿佛带着一种致命的魔力，在绝望的尽头，为他点亮了一盏幽微的、不知是希望还是陷阱的鬼火。

影月为何要让他去那里？她最后的背叛与自爆，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与她一同前来的青铜面具人，又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为何对“炎狱之心”和“归墟”如此志在必得？

无数个谜团，如同乱麻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季公子，该喝药了。”

一个温柔得足以抚平一切创痛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在车厢内响起。

季风转过头，素心正坐在他的身旁，手中端着一碗尚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与疲惫，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季风身上时，那份化不开的担忧与关切，却如同最和煦的春风，瞬间吹散了季风心中不少的阴霾。

“素心姑娘……”他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以及……深深的愧疚。这个本该在杏林春暖中悬壶济世的善良女子，却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卷入这血腥的杀戮与无尽的逃亡之中。

“我们之间，何需言谢？”素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将汤药递到他唇边，柔声道，“这是我用‘炎狱之心’的能量，配合一些安神益气的草药熬制的，对你的内伤应该有些好处。”

季风没有拒绝，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素心将那带着一丝苦涩却又蕴含着勃勃生机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入他的口中。药汤入喉，化作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四肢百骸，让他那原本冰冷而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和力量。

素心放下药碗，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季风嘴角的药渍。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嘴唇，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让两人的心，都微微一跳。

素心的脸颊，瞬间飞起一抹动人的红霞，她慌忙收回手，低下头，不敢再看季风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眼眸。

车厢内的气氛，在这一刻，于无边的悲怆与沉重之中，悄然滋生出了一丝微妙而温馨的暧昧。窗外是颠沛流离，车内是相濡以沫。这种末世之中相互依偎的情愫，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挚，也来得更加刻骨铭心。

接下来的数日，这支由楚国大将英布所派遣的残兵护卫着的、承载着墨家最后火种的小小车队，便在危机四伏的楚国腹地，艰难地向着寿春的方向穿行。

这是一条血与泪铺就的道路。

沿途所见，皆是战争留下的创伤。被付之一炬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熏黑的木梁，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哀鸣。荒芜的田野里，杂草丛生，无人耕种。季风甚至能看到，一些未来得及掩埋的尸骨，就那样曝尸荒野，被野狗和乌鸦啃食，惨不忍睹。

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楚国青壮，被秦军用绳索捆绑着，强行征召入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家人的不舍，在秦军士卒的皮鞭与喝骂之下，一步步走向那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战场，成为秦国统一大业的又一捧炮灰。

他们也看到，一些不甘屈服的楚国游侠和地方豪强，自发地组织起来，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对那些烧杀抢掠的秦军散兵游勇，进行着殊死的搏杀。那些战斗往往惨烈而短暂，抵抗者们用简陋的兵器和一腔血勇，去对抗武装到牙齿的虎狼之师。他们的抵抗，虽然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但那份宁死不屈的血性，却也让车队中每一个神情麻木的墨家弟子，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焰。

一日黄昏，当车队行至一处名为“鹰愁涧”的险峻峡谷时，意外发生了。

“停车！！”

护卫车队的楚军校尉突然发出一声厉喝，整个车队戛然而止。

峡谷两侧，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数百名手持利刃、目光凶悍的乱民。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上去像是被战争逼得走投无路的流寇，但他们的眼神中，却又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狠戾，绝非寻常的乌合之众。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为首的一名独眼大汉，扛着一把环首大刀，狞笑着喊道。

“我等乃楚国大将英布麾下，奉命护送要人前往寿春，尔等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等刀剑无情！”楚军校尉厉声喝道，他手中的长矛指向独眼大汉，气势不凡。

然而，那独眼大汉闻言，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与周围的乱民一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英布？哈哈哈哈！那个连自己主子都保不住的丧家之犬？如今楚国都快亡了，还拿他来吓唬我们？”独眼大汉不屑地啐了一口，“少废话！男的杀了，女的留下！车里的金银财宝，统统交出来！不然，爷爷让你们尝尝什么叫乱刀分尸！”

话音未落，峡谷两侧的乱民便发出一阵豺狼般的嚎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从两侧的山坡上猛冲下来！

“迎敌！保护车队！”楚军校尉脸色大变，他没想到这群流寇竟如此悍不畏死。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骤然爆发！

楚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连日奔波，早已是人困马乏，且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而那些乱民，虽然阵型散乱，却个个如同疯狗般，招式狠辣，悍不畏死！

转眼之间，楚军的防线便被冲得七零八落，数名士兵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保护素心姑娘！”石头大吼一声，他顾不上自己腿上的伤，手持一把缴获的长剑，一瘸一拐地冲出车厢，与其他几名尚有战力的墨家弟子，死死地护在了素心所在的车厢周围。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

眼看防线即将崩溃，数名乱民已经嚎叫着冲向了季风和素心所在的车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坐调息的季风，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找死。”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身形如鬼魅般，瞬间消失在车厢之内！

下一刻，他已然出现在那几名冲在最前面的乱民身前！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只听“噗噗噗”几声轻响，那几名乱民的喉咙处，同时飙射出一道血线，他们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季风手持那柄再普通不过的墨家短刃，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身形甚至有些单薄，但他的身上，却散发出一股……令人心魂俱颤的恐怖气息！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边杀戮与毁灭之后，沉淀下来的，漠视一切生命的……死亡气息！

“杀……杀了他！”那名独眼大汉也被季风的气势所慑，但他很快便被贪婪所取代，他怒吼一声，亲自挥舞着环首大刀，向着季风当头劈来！

刀风呼啸，势大力沉！

然而，季风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就在大刀即将及体的瞬间，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如同风中飘絮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同时，他手中的短刃，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逆流而上。

“嗤——！”

一声轻微的切割声响起。

独眼大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手中的环首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细微的血洞。

“你……”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生命的气息，却如同潮水般，从那个小小的血洞中飞速流逝。最终，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乱民，都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看着那个如同杀神般的年轻男子，手中的兵器，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季风没有理会他们，他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峡谷深处的一片密林之中。

“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从那片密冷的密林之中，缓缓走出了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青铜面具的神秘武士！

正是那日在“墨者隐庐”，背叛并导致影月惨死的……罗网杀手，或是某个更为神秘的组织！

为首的一名青铜面具人，轻轻地拍了拍手，发出“啪啪啪”的声响，他的声音沙哑而刺耳，如同金属摩擦：“精彩，真是精彩。不愧是能从‘天工殿’的毁灭中活下来的人。季风，你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

“是你们！”石头看清来人，顿时目眦欲裂，怒吼道，“就是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杂碎，害死了影月师姐！”

“影月？”那为首的面具人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一个自作聪明的棋子罢了。她的死，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为我们试探出了你的深浅，季风。”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地锁定在季风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交出‘炎狱之心’，还有……那块令牌。我可以做主，留你一个全尸。”

原来，先前那些所谓的乱民，不过是他们用来消耗己方战力的炮灰！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针对他们的陷阱！

季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一般，沉甸甸地坠向无底的深渊。他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些青铜面具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些青铜面具人的气息，与之前那些充当炮灰的人完全不同。他们的气息强大而沉稳，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中走出来的恶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尤其是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人，他的气息更是如同山岳一般厚重，给季风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季风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实力恐怕不在影月之下……

而己方，早已是强弩之末。

“想要？”季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自己来拿。”

话音未落，他已然主动发起了攻击！他知道，面对这样的强敌，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唯有……以攻对攻，置之死地而后生！

夕阳如血，染红了整个鹰愁涧。原本就阴沉的山谷此刻更是被一层厚厚的血雾所笼罩，透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

在这片血色黄昏之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正在上演。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相交的撞击声响彻山谷，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撕裂开来。

双方的战士们都杀红了眼，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毫不留情地砍向对方。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鲜血四溅，每一次劈砍，都可能带走一条生命。

在这血腥的战场上，没有丝毫的怜悯和退缩。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为了生存，他们必须拼尽全力，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

（上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