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84章 暗夜惊鸿

世界陷入纯粹的黑。

不是闭上眼睛的那种黑，而是浓稠得如同实质，剥夺了一切视觉，连同声音似乎也被瞬间吞噬的、令人心悸的绝对寂静。仅仅一秒之后，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猛地爆发出来，将这片死寂砸得粉碎。

女人的尖叫声刺破耳膜，男人的厉声呵斥，桌椅被撞翻的噼啪巨响，玻璃器皿落地迸裂的清脆声音……混乱像瘟疫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蔓延至百乐门舞厅的每一个角落。

林薇在灯光熄灭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她不是这个时代温室里娇养的花朵，她来自一个信息爆炸、危机意识深入骨髓的时代。几乎是在陷入黑暗的同时，她猛地向下一蹲，利用记忆中最近的一张桌子作为掩体，同时伸手死死抓住了身旁同样惊愕的沈惊鸿的手腕，用尽全力向下一拽！

“蹲下！”她的声音在嘈杂中并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惊鸿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迅捷和专业，身体被她带得一个趔趄，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枪响，划破了混乱的声浪！

子弹破空的声音，几乎是擦着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呼啸而过，击中了他们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油画，框体碎裂的声音在近距离显得格外惊心。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薇的后背。如果不是她刚才那近乎本能的一拉……她不敢去想那后果。

沈惊鸿在蹲下的瞬间，反手将林薇更紧地护在怀里，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肌肉贲张，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黑暗中，林薇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彻骨的杀意和警惕。

“待在这里，别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贴在她耳边，带着命令式的口吻，随即，他像一头敏捷的猎豹，凭借着对环境的熟悉和超乎常人的感知，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来。她紧紧靠着桌腿，屏住呼吸，努力在混乱中分辨有用的信息。

枪声只响了一下，便再无动静。显然，开枪者要么是一击不中便迅速隐匿，要么就是被现场可能存在的、沈惊鸿安排的人手缠住了。

黑暗中，她听到陈锋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似乎在指挥着什么：“守住出口！所有人原地不动！点灯！”

有零星的脚步声在快速移动，夹杂着压抑的搏斗声和闷哼，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有人受伤了，或者……死了。

时间在黑暗和混乱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舞厅里的每一个人。

终于，在仿佛过了许久之后，几盏应急的马灯被人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黑暗，映照出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的脸。舞池中央，人们或蹲或趴，或互相拥抱着瑟瑟发抖，昔日的光鲜亮丽在生死危机面前荡然无存。

林薇借着微弱的光线，迅速扫视周围。

沈惊鸿不见了踪影。陈锋带着几个穿着侍应生服装、但行动间明显训练有素的人，正守在各个关键出口，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舞厅中央，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身下洇开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旁边围着几个惊慌失措的人，看样子是他的随从。林薇认出，那是今晚与沈惊鸿交谈甚欢的几位政要之一，财政部的一位司长。

目标果然不是沈惊鸿，或者说，不完全是。这场刺杀，目标明确，就是针对政府要员，意在制造恐慌和混乱。

她的目光继续搜寻，在角落里，她看到了同样被保镖护着的苏婉清，她脸色苍白，但眼神中除了惊恐，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当她看向林薇这边，发现沈惊鸿不在时，那失望又变成了怨毒。

而山口一郎，则好整以暇地站在离事发地稍远的一根柱子旁，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震惊与遗憾，仿佛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但林薇捕捉到了，在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算计。

就在这时，舞厅的主电源“啪”地一声恢复了。璀璨的水晶吊灯再次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光明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和猜疑。

人们惊魂未定地站起身，看着地上的血迹和碎裂的画框，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沈惊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中。他从侧面的一个通道走出来，步伐沉稳，西装依旧笔挺，只是额前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他径直走向那位受伤的司长，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

“肩膀中弹，没有生命危险。”他沉声对围着的随从说道，语气镇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已经叫了医生和巡捕。”

他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那眼神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诸位，受惊了。”沈惊鸿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舞厅，“突发意外，沈某深感歉意。为确保诸位安全，也为了配合巡捕房调查，暂时还需请大家留步片刻，配合登记问询。今晚所有酒水开销，算在沈某账上，聊表歉意。”

他的话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在刚刚经历了生死瞬间后，留在这个看似被控制住的现场，反而比贸然离开更让人觉得安全。

巡捕房的人很快赶到，现场被封锁，开始逐一盘问在场宾客。气氛凝重而压抑。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沈惊鸿从容不迫地指挥若定，与巡捕房的探长低声交谈，处理着这棘手的局面。他仿佛天生就是属于这种场合的，危机与混乱只会让他更加耀眼，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然而，林薇的心却并未因此放松。她清楚地知道，这场失败的刺杀，仅仅是一个开始。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远比想象的更加狡猾和凶残。而沈惊鸿，他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

沈惊鸿与探长交代完毕，迈步朝林薇走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冰冷的寒意稍稍褪去，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没事吧？”他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

林薇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事，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她强装的镇定。刚才那一刻，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实在太清晰了。

沈惊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温暖的触感从他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有我在。”

就在这时，巡捕房的探长拿着记录本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沈惊鸿，又看了看林薇，斟酌着开口：“沈先生，林小姐……根据几位宾客的证词，枪响之前，他们似乎看到林小姐……异常迅速地做出了躲避动作，并且……拉了您一把？”

这话问得含蓄，但其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为何能有如此敏锐的反应和……预见性？

一瞬间，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宾客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怀疑。连一旁的苏婉清，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林薇的心猛地一紧。她刚才救人心切，完全忘了掩饰自己那超乎常人的反应。在这个特务横行、猜忌丛生的年代，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带来灭顶之灾。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握着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

“探长，”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林小姐自幼体弱，家父曾为她聘请过一位西洋拳师强身健体，学了些闪避的技巧。至于为何拉我……”他侧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林薇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缱绻情意，“或许，这便是心有灵犀吧。在危险降临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要保护我。怎么，这也有问题吗？”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林薇的反应，又顺势将她拉他的行为归因于恋人间的本能和情深意重。那坦然的态度和流露出的情意，反而让探长有些讪讪，连忙道：“不敢，不敢，沈先生和林小姐鹣鲽情深，令人感动。只是例行询问，例行询问。”

周围的怀疑目光也瞬间变成了恍然和些许羡慕。

林薇垂着眼睫，感受着沈惊鸿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心中五味杂陈。他再一次，用他滴水不漏的方式，护住了她，将她从可能的嫌疑中摘了出来。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山口一郎，正用一种更加玩味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猎物。

危机暂时解除，宾客们在登记后开始被允许陆续离开。沈惊鸿亲自送林薇到门口，陈锋已经将车开了过来。

“让陈锋先送你回去，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就回。”沈惊鸿为她拉开车门，低声嘱咐。

林薇点了点头，坐进车里。在车门关上的前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向站在灯火阑珊处的沈惊鸿。他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无比坚定。

车子缓缓驶离百乐门，将身后的繁华与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渐渐抛远。

车厢内一片寂静。林薇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刚才黑暗中的那一幕——枪声，拉扯，沈惊鸿冰冷的杀意，以及他面对探长时那番滴水不漏的维护。

“林小姐，您没事吧？”前排开车的陈锋，难得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关切。

“我没事。”林薇睁开眼，看向后视镜里陈锋刚毅的侧脸，“陈锋，刚才……谢谢你。”

她知道，在黑暗中，陈锋和他的人一定也在第一时间行动，才没有让混乱进一步扩大。

陈锋沉默了一下，才道：“职责所在。”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很担心您。”

林薇心中微动，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街景。上海的夜色依旧迷离，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仿佛刚才百乐门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林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经过今晚，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和沈惊鸿所处环境的凶险。她也更加确定，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最初的利用和自保，变得复杂而深刻。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维和本能，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今晚是侥幸过关，那下一次呢？

还有山口一郎……他那探究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车子在沈公馆门前停下。林薇下车，对陈锋道了谢，独自走进这栋看似平静，实则可能暗流汹涌的宅邸。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沈惊鸿不久前送给她的一只翡翠镯子。

今晚，他当众宣布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为了在苏婉清面前维护她；在刺杀发生时，他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在巡捕盘问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这些举动，有几分是出于真情，有几分是出于局势的考量和对她“价值”的认可？

林薇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分辨不清了。

而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这种被保护、被在意的感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沈惊鸿是她唯一的浮木。

可是，这块浮木，本身却身处惊涛骇浪之中。

她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握过的温度。

“沈惊鸿……”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消散，带着一丝迷茫，一丝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夜色深沉，上海滩的暗流，从未停歇。而她和沈惊鸿的命运，在今夜之后，似乎缠绕得更加紧密，也更加……前途未卜。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像是在为这个不平凡的夜晚，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又像是在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