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102章 码头迷局

子时的吴淞口，被浓重的夜色和江雾笼罩。远离市区的喧嚣，这里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呜咽，以及远处航标灯偶尔划破迷雾的、微弱而孤独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水汽、铁锈和腐烂木头的混合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号码头早已废弃多年，栈桥腐朽，巨大的吊机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骨架，在雾霭中投下狰狞的剪影。林薇按照图纸所示，避开可能有守卫的主通道，凭借着她日益敏锐的观察力和在苏北磨砺出的胆识，沿着杂草丛生的边缘地带，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座指定的废船坞。

船坞半浸在江水中，由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入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内部黑暗隆咚，深不见底。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偶尔透过顶棚的破洞投射下来，在布满苔藓和积水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斑。

林薇藏身在一堆废弃的缆绳盘后面，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她紧紧攥着怀中那把沈惊鸿曾给过她防身、后来又被陈锋“默许”她带在身边的勃朗宁小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船坞内外死寂一片，只有水滴从高处落下的“嘀嗒”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难道……真的是陷阱？对方放弃了？还是自己来早了？

就在林薇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水声的脚步声，从船坞深处传来！

她的神经瞬间绷紧，握紧了枪柄，目光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根巨大的、锈蚀的承重柱后面缓缓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深色衣裤，头上戴着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面容。

“林委员？”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而陌生的男声响起，带着试探。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保持着隐蔽，只是将那张画着飞鸟标记的图纸，轻轻放在了身前的缆绳盘上，作为回应。

那人看到了图纸，似乎确认了身份，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林薇藏身处约十米远的地方。借着偶尔透下的微弱月光，林薇勉强能看到他身形中等，似乎有些年纪，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意的僵硬感。

“东西带来了吗？”那人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什么东西？”林薇反问，语气警惕。

“你知道是什么。”那人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能够指证苏家通敌叛国的……真账本！或者，你抄录下来的部分！”

林薇心中巨震！他果然是冲着暗账来的！他知道自己手上有这东西，甚至知道自己可能抄录了！这个人，对苏家内部，或者说对沈惊鸿这边的动向，了解得如此之深！

“我没有。”林薇冷静地否认，“我只是按照图纸上的标记，过来看看。”

“没有？”那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失望和一丝气急败坏，“那你来做什么？送死吗？”

他的反应，不像是设下陷阱的猎人，倒更像是一个……急于拿到某样东西的交易者？或者说，是一个与苏家有关联，但此刻急于摆脱干系、甚至想反咬一口的内鬼？

“你是谁？”林薇趁机追问，“苏家的人？还是……”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打断她，语气焦躁，“重要的是，苏家完了！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现在想拉所有人下水！那本账就是催命符！谁拿着谁死！你把它交出来，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他的话，印证了林薇之前的猜测。沈惊鸿的行动已经让苏家及其党羽感到了灭顶之灾，内部开始分崩离析！这个人，是想拿到账本，要么作为投诚沈惊鸿的筹码，要么作为要挟苏家保命的护身符！

“账本不在我手里。”林薇再次强调，同时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细微动作，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不在你手里？”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带着惊恐，“你……你交给沈惊鸿了？”

林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

“完了……全完了……”那人喃喃自语，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透出一股绝望的气息。“他拿到了……他不会放过任何人的……清洗就要开始了……”

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黑暗中，似乎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林薇：“既然如此，那你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你知道得太多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如同猎豹般向林薇藏身之处扑来！动作迅猛，绝非普通文人！

林薇早有防备，在他动的同时，已经侧身翻滚，躲开了致命一击，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勃朗宁！

“砰！”

枪声在空旷的船坞内骤然炸响，回声隆隆！子弹击打在对方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石柱上，溅起一串火星！

那人显然没料到林薇反应如此之快，还敢开枪，动作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从船坞入口的方向传来！子弹精准地打在林薇和那神秘人之间的空地上，碎石飞溅！

“住手！巡捕房！”一个洪亮而带着威严的喝声响起！

只见几道强烈的手电光柱猛地从入口处照射进来，瞬间驱散了船坞局部的黑暗！七八个穿着巡捕制服、手持枪支的人冲了进来，迅速散开，呈包围态势。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在晃动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那股气势却不容小觑。

巡捕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林薇和那神秘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那神秘人反应极快，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往船坞更深处的黑暗逃去！

“站住！再跑开枪了！”为首的巡捕厉声喝道，同时示意手下追捕。

然而，那神秘人对船坞内部结构似乎极为熟悉，几个闪身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废弃设备和阴影之中，追赶的巡捕很快失去了目标。

为首的巡捕没有亲自去追，他的目光转向了依旧持枪警惕、靠在缆绳盘后的林薇。手电光毫不客气地打在她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

“把枪放下！”那巡捕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林薇犹豫了一下，缓缓将勃朗宁放在地上。在不明对方真实意图的情况下，硬抗是不明智的。

两个巡捕上前，捡起了她的枪，同时对她进行了简单的搜身，拿走了她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只有一些零钱和女性用品）。

为首的巡捕走到她面前，手电光稍微偏开了一些，让她能勉强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方正、带着风霜之色的脸，约莫四十岁年纪，眼神锐利如鹰，正上下打量着她。

“林薇，林委员？”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薇心中更是警惕：“你是谁？”

“公共租界巡捕房，刑事科，韩栋。”那人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职务。

韩栋？林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清江浦那个耿直的韩少校，怎么会变成公共租界的巡捕？而且名字一模一样？是巧合？还是……

她仔细看着对方的脸，虽然灯光昏暗，但那份刚毅和眉宇间的正气，确实与记忆中的韩栋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沧桑，也更……深沉。

“你不必惊讶。”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这位韩栋巡长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清江浦事毕，卑职奉命调任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协助维持治安，并……调查一些特殊的案件。”

奉命？奉谁的命？沈惊鸿的命？林薇瞬间明白了！这绝不是巧合！这是沈惊鸿的安排！他将韩栋这颗棋子，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了上海滩的执法系统！难怪他能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这里！

“韩……巡长。”林薇迅速调整了心态，没有点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接到线报，称今晚三号码头有非法交易，涉及危险人物，所以前来布控。”韩栋公事公办地回答，目光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倒是林委员，深夜独自一人来这废弃码头，所为何事？刚才那个人，又是谁？”

他在试探她！或者说，他在按照沈惊鸿的指令，评估她的行为和价值！

林薇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说出图纸和飞鸟标记的事情，那会暴露她私下行动，也可能给陈曼如和胡姐带来危险。但她也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并且……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将顾言笙发现的药品线索，通过韩栋这个“官方”渠道递出去！

“我……”林薇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后怕和委屈，“我是接到一封匿名信，说这里有关乎苏北赈灾药品被截留的重要线索，所以才冒险前来。没想到……刚才那人突然出现，言语不清，还想杀我灭口！韩巡长，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他很可能与药品失踪案有关！”

她巧妙地将重点引向了顾言笙发现的药品线索，这既是事实，又能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还能借巡捕房的力量去追查。

韩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编，继续编”，但他并没有戳穿，只是点了点头：“匿名信？药品线索？林委员，这件事我们巡捕房会立案调查。不过，此地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若有类似情况，应该先通知我们警方。”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勃朗宁手枪还给她：“林委员，你的防身武器，收好。现在，我派人送你回去。”

这是要送她回别馆，继续“保护”起来。

林薇知道，今晚的行动到此为止了。她没能见到预期的“内鬼”，拿到更直接的证据，反而差点丧命，还引来了沈惊鸿的人。但她也并非全无收获——确认了韩栋的身份和沈惊鸿更深层的布局，并且将药品线索这个烫手山芋，部分转移到了“合法”的调查渠道。

“多谢韩巡长。”她接过枪，低声道谢。

在两名巡捕的“护送”下，林薇离开了阴森恐怖的废船坞。坐上巡捕房的汽车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吞噬了神秘人身影的黑暗深处。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口中的“清洗”又意味着什么？沈惊鸿的网，究竟撒得有多大？

车子发动，驶离码头。江雾依旧浓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掩盖在迷离的夜色之下。

林薇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眼。手中的勃朗宁依旧冰冷，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与沈惊鸿之间那无声的博弈，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的棋子。她开始尝试落子，尽管这一步，走得惊险万分，前途未卜。

而上海滩这盘大棋，因为今夜码头的枪声和她这枚“意外”的棋子，似乎又增添了新的变数。

真正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