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101章 无声战场

沈惊鸿的别馆如同一座精致的牢笼，将林薇与外界汹涌的暗流隔绝开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除了通过胡姐偶尔传递进来的、经过筛选的零碎信息，几乎无法得知外界的真实情况。沈惊鸿自那日离开后便鲜少露面，即使回来，也是行色匆匆，面色冷峻，与林薇几乎没有交流。那种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命运完全由他人掌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反复回想陈锋那句关于“云裳”的暗示，以及顾言笙冒险送来的关于“日侨俱乐部”的线索。沈惊鸿允许她接触“云裳”，绝不仅仅是让她解闷。这是一种默许，甚至是一种考验——考验她能否在有限的自由和巨大的风险下，找到破局的方法，证明她不仅仅是需要被保护的累赘，而是有价值的“合作者”。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她再次以需要定制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为由，来到了“云裳”。这一次，她特意点名要陈曼如为她服务。

陈曼如见到林薇，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很快便被她良好的教养克制下去，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林小姐，您来了。这边请，我们新到了一批法国进口的蕾丝和绸缎，样式极好。”

两人进入内间。确认门外护卫听不到谈话后，陈曼如立刻握住林薇的手，语气带着担忧：“薇薇，你还好吗？外面现在传言很多，都说沈先生和苏家彻底撕破脸了，斗得很厉害！我父亲在家也时常叹息，说上海滩要不太平了。”

林薇心中一紧，果然！沈惊鸿已经开始动手了！只是不知道，他动用的是暗账，还是其他手段？战况如何？

“曼如，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林薇压低声音，“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可能会有危险，你愿意吗？”

陈曼如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坚定：“薇薇，你说！我能做什么？看着那些蛀虫逍遥法外，看着你独自冒险，我心里也不好受！”

林薇心中感动，迅速交代：“第一，利用你接待客人的机会，特别是那些与苏家或者日本商社有来往的太太小姐，留意她们谈话中透露的信息，任何关于苏家生意、人员调动，或者日本人动向的蛛丝马迹，都要记下来。第二，想办法，通过你父亲或者其他可靠的关系，打听一下巡捕房经济科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动，或者……有没有一个叫顾言笙的记者的消息。”

她不敢直接让陈曼如去查日侨俱乐部，那太危险。只能通过旁敲侧击，获取信息。

“顾言笙？”陈曼如想了想，“我好像听父亲提起过，说有个年轻记者最近在查一些敏感的案子，惹了不少麻烦……我会留意的。”

“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林薇郑重叮嘱，“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停止，保护好自己！”

“我明白。”陈曼如点点头。

交代完陈曼如，林薇又找到胡姐。与陈曼如不同，胡姐常年混迹市井，接触三教九流，有她自己的一套信息渠道和做事方法。

“胡姐，”林薇将一小袋银元（这是她之前设计图样的分红，沈惊鸿并未干涉她的经济）推到她面前，“这钱你拿着，不是工钱。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绝对可靠、嘴巴严实、而且对日侨俱乐部附近一带非常熟悉的人，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危险的事，只需要他们每天在俱乐部附近晃悠，留意进出俱乐部的有哪些常客，特别是中国人，还有……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货物运输。记住，只是看，只是记，千万不要靠近，不要打听，更不要起冲突！”

胡姐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林小姐放心，我知道轻重。码头上的老信，拉黄包车的小宁波，都是靠得住的，我这就去安排。”

林薇稍微松了口气。胡姐办事，她还是比较放心的。这样，她就有了两条相对独立的信息渠道：陈曼如负责“自上而下”从贵妇圈获取信息，胡姐负责“自下而上”从市井底层收集线索。虽然力量微薄，但总好过坐困愁城。

回到别馆，林薇将获取的信息和在苏北的记录整理、分析。她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外界局势的轮廓。

几天后，陈曼如通过胡姐，辗转送来了一条重要信息：她在一次茶会上，无意中听到两位与苏家交好的太太闲聊，抱怨说苏家最近好像资金很紧张，连给她们的分红都拖延了，似乎正在变卖一些不太重要的产业套现。其中一位太太还提到，苏家三爷（苏婉清的三叔，主要负责见不得光的生意）最近脾气特别暴躁，好像是因为一批很重要的“货”出了岔子，损失惨重。

资金紧张？变卖产业？“货”出岔子？林薇立刻联想到那本暗账上记录的巨大资金流动和被沈惊鸿截获的化学武器部件！沈惊鸿的行动，显然已经击中了苏家的痛处！他们正在断臂求生！

与此同时，胡姐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她找的人观察到，日侨俱乐部最近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进出的人员车辆检查严格。而且，有几个平时很少露面的、穿着和服、神态倨傲的日本人频繁出入。更重要的是，小宁波注意到，前几天深夜，有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卡车从俱乐部后门驶出，方向似乎是……吴淞口码头！

吴淞口！那里是长江入海口，是走私和秘密运输的绝佳地点！联想到顾言笙提到的药品流向，难道日侨俱乐部不仅仅是销赃和情报据点，还是一个秘密的中转仓库？他们正在紧急转移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林薇用逻辑的丝线慢慢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图景逐渐清晰：沈惊鸿利用暗账等证据，正在从金融和官面上对苏家进行绞杀，迫使苏家资金链断裂，陷入混乱。而苏家和日本人为了自保，正在紧急清理、转移那些可能导致他们万劫不复的“黑货”（包括化学武器部件、倒卖的药品军火等）！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如果能在他们完成转移之前，抓到现场的证据，尤其是那些化学武器部件，那将是压倒苏家和山口一郎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对方狗急跳墙，防卫必然极其严密，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她该怎么做？将这个消息告诉沈惊鸿？他必然会行动，但他的行动必然是从他的全局考量出发，可能会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而错过最佳时机，或者为了政治平衡而有所保留。

自己行动？凭她和胡姐那点微薄的力量，无疑是螳臂当车。

就在林薇陷入两难，焦灼不已时，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通过一个极其意外的方式，联系上了她。

这天，别馆的管家送来一封信，说是“云裳”的胡姐托人送来的，里面是几张最新的旗袍设计图样，请林薇过目。

林薇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是胡姐为了掩护通信的常态操作。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那些图样，直到她看到夹在中间的一张、画着一件略显俗气的百鸟朝凤图案的旗袍草图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只凤凰展开的翅膀边缘，用极其细微、几乎与纹路融为一体的笔触，画着一个简化的、如同飞鸟般的符号——与苏家暗账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而在图案下方，用同样细微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今夜子时，吴淞口三号码头，废船坞。信物：此图。”

没有落款。

林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封信不是胡姐送的！胡姐根本不知道暗账和飞鸟标记的事情！送信的人，知道暗账的存在，知道她破译了标记，甚至……可能知道她把暗账交给了沈惊鸿！这个人，用这种方式，绕过沈惊鸿的监视，直接联系上了她！

他是谁？是敌是友？是苏家内部的反叛者？还是沈惊鸿安排的又一次试探？亦或是……第三方势力？

“今夜子时，吴淞口三号码头，废船坞。”这个地方，与胡姐手下观察到卡车前往的方向吻合！这绝非巧合！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指向苏家和日本人秘密交易核心的邀请！但同时，也更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针对她的死亡陷阱！

去，还是不去？

巨大的风险与巨大的诱惑交织在一起。如果不去，她可能永远错过揭开最终真相、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机会。如果去，她很可能有去无回。

林薇拿着那张薄薄的图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如同沉重的帷幕，缓缓拉拢。

她知道，必须做出抉择了。

沈惊鸿依旧没有回来。别馆里安静得可怕。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清瘦却眼神坚定的脸庞。苏北灾民麻木的眼神，顾言笙担忧的目光，韩栋临别时的话语，沈惊鸿那深不可测的眼眸……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将那张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贴身藏起。然后，她打开衣柜，没有选择那些华丽的旗袍，而是找出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的布衣布裤——这是她从清江浦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纪念品。

她对着镜子，将长发利落地编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

是陷阱，也要去闯一闯。为了那些枉死的人，为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也为了……她自己不甘被掌控的命运。

她吹熄了房间的灯，如同融入了渐浓的夜色之中。

无声的战场，从这间华丽的牢笼，延伸向了危机四伏的吴淞口码头。今夜，注定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