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落絮无声 第10章 礼查饭店的暗涌

第二天，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一种粘稠的迟滞感。

林薇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上午绘制了一会儿图样，午饭后小憩了片刻。她需要保持冷静和体力。那个牛皮纸信封就锁在书桌抽屉里，像一个沉默的、却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下午两点，她开始准备出门。她没有选择过于隆重的装扮，而是穿了一件料子普通、颜色素净的灰色格子旗袍，外面罩一件米色针织开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戴了一顶样式简单的窄檐帽，帽檐压得略低。这身打扮既不惹眼，又符合在饭店咖啡厅约见商业伙伴的得体，更重要的是，便于行动，万一……万一需要快速离开。

她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遍，镜中的女子面容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将那个牛皮纸信封放进一个稍大一些的、看起来像是装画稿的帆布包里，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公寓门。

她没有让陈锋来接，而是选择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她需要一种一切如常的假象，也需要在任务前拥有独自思考的空间。

黄包车夫拉着她，穿梭在法租界梧桐掩映的街道上，很快便越过苏州河，进入了更加喧嚣繁华的公共租界。礼查饭店（今浦江饭店）就坐落在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处，是一栋具有典型维多利亚时期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气势恢宏，是上海滩历史悠久的一流饭店。

下午三点差十分，林薇在礼查饭店门口下了车。她付了车钱，站在原地，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座着名的建筑，实则迅速而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门口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白色手套的门童，进出的各色人等，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和黄包车，以及街对面店铺橱窗反射出的影像……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或盯梢。

她定了定神，迈步走上台阶。门童为她拉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咖啡、雪茄和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大堂里悠扬的钢琴声。

咖啡厅位于饭店一楼，环境优雅。深色的木质护墙板，丝绒沙发座，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这个时间，客人不算太多，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

林薇在门口略微停顿，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看报纸的外国老先生；中间一桌是几个打扮入时的太太在喝下午茶；角落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士，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面上，小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翠绿色的戒指！

目标确认！

林薇的心跳稍稍加速，但脚步依旧沉稳。她朝着那个角落的位置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她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位“何先生”的侧影，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眼神偶尔扫过门口时，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与谨慎。

林薇走到桌前，对方抬起头，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

“请问是何先生吗？”林薇的声音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我是。您是……”何先生打量着林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送信的是这样一位年轻小姐。

“我姓林，受沈先生所托，给您带一份文件。”林薇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了过去。

何先生的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接过，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对林薇笑了笑：“有劳林小姐了。请坐，喝杯咖啡再走？”

他的邀请很自然，但林薇牢记沈惊鸿的吩咐——只是送信。而且，她本能地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

“谢谢何先生好意，不过我还另有事情，就不打扰了。”林薇微微欠身，准备离开。

何先生也没有强留，点了点头：“那好，替我谢谢沈先生。”

任务完成得异常顺利，顺利得让林薇有些不安。她转身，朝着咖啡厅门口走去，步伐不疾不徐，但内心的警惕并未放松。

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咖啡厅另一侧靠近柱子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他面前只放着一杯清酒，并没有在用餐，而是看似无意地翻看着一份日文报纸，但林薇敏锐地感觉到，他刚才的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从她和何先生的方向扫过！

是巧合？还是……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咖啡厅，穿过饭店大堂，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车马喧嚣。她站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仿佛只是出来透口气的普通客人，目光却快速地扫视着周围。没有异常，那个日本男人没有跟出来。

她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她走下台阶，准备叫一辆黄包车离开。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摇下，露出陈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林小姐，请上车。”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薇愣了一下，沈惊鸿果然还是派人跟着她！她没有犹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立刻启动，汇入车流。

“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林薇忍不住问道。

“先生不放心，让我来接应。”陈锋简短地回答，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

不放心？是担心她完不成任务？还是担心任务本身有危险？

林薇没有再问，靠在椅背上，心中思绪翻腾。那个日本男人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他是冲着她和何先生来的，那么这次看似简单的送信任务，背后牵扯的恐怕绝非普通的商业合作。

汽车没有开回亚尔培路的公寓，而是再次来到了昨天那处幽静的花园洋房。

陈锋引着林薇走进书房，沈惊鸿依旧坐在书桌后，似乎在处理文件。

“先生，林小姐回来了。”陈锋禀报一声，便退了出去，关上门。

沈惊鸿抬起头，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事情办完了？”

“是，信封已经亲手交给何先生，确认了他左手小指的翡翠戒指。”林薇平静地回答。

“顺利吗？”沈惊鸿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微微后靠。

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发现：“过程很顺利。不过……在咖啡厅里，我注意到有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男人，似乎……对我们这边有些关注。”

她描述了一下那个日本男人的样貌和位置。

沈惊鸿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微冷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观察很仔细。”

他的反应，让林薇更加确信，那个日本男人的出现绝非偶然。沈惊鸿很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他让她去送信，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传递文件，也是一次对她应变能力和观察力的测试，甚至……可能是一次故意的“投石问路”？

这个念头让林薇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刚才岂不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充当了诱饵？

“沈先生，”林薇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这次送信，是否……并不仅仅是送信那么简单？”

沈惊鸿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但很快便被惯有的淡漠覆盖。“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好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开了话题，“你只需要知道，你完成了任务，这就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薇：“最近几天，如果没有必要，尽量少出门。尤其是不要去人多的公共场所。”

这是在变相地限制她的自由？还是出于某种保护？

“我明白了。”林薇压下心中的疑虑和一丝不快，低声应道。她知道，在沈惊鸿面前，追问下去不会有结果。

“你可以回去了。”沈惊鸿下了逐客令。

林薇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陈锋依旧等在外面，沉默地开车将她送回了公寓。

回到那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公寓，林薇卸下强装的镇定，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沈惊鸿的深不可测，任务的扑朔迷离，以及那个若隐若现的日本特务的影子，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开始详细记录今天在礼查饭店的每一个细节——何先生的样貌、言行，咖啡厅的布局，那个日本男人的特征和位置，甚至包括陈锋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她用近乎考古记录般的严谨，将一切可能蕴含信息的内容都记录下来。

这是她作为文物修复师养成的习惯，细节往往隐藏着真相。

写完记录，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反复回放咖啡厅里的场景。那个日本男人……他到底是谁？是特高课的人？还是其他日本机构的特务？他和山口一郎有没有关系？沈惊鸿与何先生的“合作”，到底涉及什么，会引来日本特务的注意？

一个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接下来的两天，林薇听从了沈惊鸿的“建议”，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除了让钟点工阿姨送了一次图样回林家，几乎没有外出。她通过阅读和绘画来平复心绪，同时也更加关注报纸上关于日方动向的报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傍晚，天色刚刚擦黑，公寓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林薇以为是沈惊鸿或者陈锋，接起电话，却听到了一个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顾言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担忧。

“林小姐！你没事吧？”

林薇心中一惊：“顾先生？我没事，怎么了？”

“我刚得到一个消息！”顾言笙压低了声音，“昨天在礼查饭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好像有日本特务在那里活动，似乎在盯什么人！我想到你之前说想去那边看看，担心你……”

林薇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顾言笙怎么会知道？！他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还是……他也在暗中关注着礼查饭店，或者关注着她？

“我……我昨天是去了礼查饭店，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喝杯咖啡就走了，没注意到什么异常。”林薇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顾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是……一个在巡捕房做事的朋友私下透露的。”顾言笙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随即又关切地问，“你真的没事吗？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一定要告诉我！”

“我真的没事，谢谢顾先生关心。”林薇再次道谢，心中却疑窦丛生。巡捕房的朋友？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但时机未免太巧了。

挂断电话，林薇的心情更加沉重。顾言笙的这通电话，看似关心，却像另一重迷雾笼罩下来。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仅仅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记者吗？

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沈惊鸿、日本特务、顾言笙……每一根丝线都牵连着未知的危险。而她，就是网中央那只被各方目光注视着的猎物。

不，她不能一直做猎物。

林薇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租界边界那模糊的黑暗区域。她知道，公共租界之外，就是日占区（注：此时日军尚未完全占领上海，但已有驻军及势力渗透），那里潜藏着更多的危险，也可能……隐藏着父亲秘密的答案。

沈惊鸿的警告言犹在耳，但被动等待从来不是她的性格。

她需要主动出击，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卷入了怎样的旋涡。

那个博古斋的秦老板，或许是一个突破口。既然沈惊鸿都知道这个人，说明他绝非普通的古董商。他可能知道一些关于特殊符号、木匣，甚至父亲那个圈子的事情。

尽管沈惊鸿提醒过秦老板性情古怪，但林薇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去霞飞路的博古斋走一趟。

危险与机遇并存。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夜色渐深，林薇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破釜沉舟的光芒。前方的路布满荆棘，但她已准备好，亲自去踏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