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湘西一片层峦叠嶂的深山里度过的。那里的山,不是秀丽温婉的土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山”,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披着墨绿色的苔藓和藤蔓,终年云雾缭绕,将天光都吞噬得黯淡几分。
村庄就匍匐在山脚下,白昼尚有人声犬吠,一到夜晚,便静得只剩下风声,还有那从山坳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呜咽。
我家住在村尾,再往后,就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谁家小孩受了惊吓,丢了魂,都会提着一挂腊肉或是一些鸡蛋来找她。
奶奶从不自称神婆,她只说:“魂魄轻,受不得惊,得喊它回来。”
那一年,我大概七八岁,母亲生了一场怪病。不是身体上的疼痛,医院查不出毛病,但她整个人迅速地萎靡下去,眼神空洞,终日躺在床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般。
父亲常年在外做工,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守着昏迷不醒的母亲。
黄昏时分,奶奶摸着我枯黄干燥的头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娃,今晚跟我进山,给你娘叫魂。”
我吓得一哆嗦。进山?还是晚上?山里有多邪门,我是听村里的老人说过的。有迷路的樵夫,几天后被发现时,整个人挂在树杈上,内脏被掏空了,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还有人在雨夜看见过成群的白色影子,在山脊上飘,没有脚……我死死攥着奶奶打了补丁的衣角,嘴唇发白。
奶奶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娘的魂,怕是丢在了老林子里的‘回头崖’那边。那天她就是从那边砍柴回来开始不对劲的。至亲骨肉的血脉气息,才能把魂引回来。你得去,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没有用“爱”或者“牵挂”这类柔软的词汇,用的是“血脉”,一种冰冷而强大的联系。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脊椎。
奶奶开始准备东西。没有复杂的法器,只有一只绑了红线的生鸡蛋,她叫它“引魂蛋”,还有一件母亲贴身穿的旧褂子,一把用了几十年、刃口都磨亮了的柴刀,最后是一沓粗糙的黄表纸。她用枯瘦的手指,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在黄表纸上画了些扭曲的符号,不像字,更像某种挣扎的印记。
“记住,进了山,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回头,不能应声。紧紧跟着我,手里的鸡蛋捧好了,它要是凉了,或是裂了,就坏事了。”奶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彻底吞没了村庄。奶奶没有打灯笼,她说光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一老一小,蹒跚着没入比黑夜更浓稠的山林入口。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脚下模糊的小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树叶和湿土的气息,还有一种甜腻的、像是某种巨大花朵在夜间绽放的怪异香味。
四周是无边的寂静,但这种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双手死死捧着那只微温的鸡蛋,把它贴在胸口,仿佛它是唯一的护身符。奶奶走在前头,她的背影在黑暗中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只有她手中那柄柴刀偶尔反射出一丝微光,提醒我她的存在。
越往深处走,气氛越发诡异。路边的老树盘根错节,形态开始变得狰狞,有的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有的又像躬身欲扑的野兽。
树影幢幢,随着我们的移动而摇曳,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我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但我牢记奶奶的话,死死咬着牙,绝不回头。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这里的树木稀疏了一些,但地上散落着许多惨白色的巨石,在夜色中像一堆堆巨大的骨骸。奶奶停下脚步,低声说:“快到‘回头崖’了,就是这儿附近。”
她让我站定,然后开始仪式。她将母亲的衣服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把画了符的黄表纸压在四周,然后面向黑暗的密林深处,用一种极其古怪的、似唱似念的调子,拖长了声音呼喊起来:
“秀英哎……回来哦……”
“山里冷,屋里暖,跟着衣裳回家转哦……”
“娃在等你,娘在唤,翻过山梁快回来哦……”
那声音苍老、悠远,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穿透力,在空寂的山谷里回荡,又被更深的黑暗吸收,显得异常凄凉和诡秘。
我屏住呼吸,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手臂。
就在这时,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了。
先是那片散落着白色巨石的坡地。那些石头在我眼中突然不再是石头,它们蠕动起来,表面浮现出扭曲的人形。
我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个个被剥了皮的人,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过,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拧着,嵌在“石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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