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山有片老坟地,埋的大多是李姓先人。村里人死了,依旧往那里埋,新坟挨着旧坟,密密麻麻,有些坟头都快挤到一起了。老辈子人说,那地方风水好,能福荫子孙。可自我记事起,那片坟地就邪性得很。
尤其是最深处那座孤零零的旧坟——村里人叫它“老姑坟”。坟头无碑,只歪歪斜斜长着一棵老槐树,据说是坟里那位“老姑”上吊用的。关于她的说法很多,有说是冤死的童养媳,有说是枉死的寡妇,总之横死之后怨气不散,成了地缚灵,困在那方寸之地,不得超生。
谁家要是冲撞了她,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家宅不宁。因此,平日里除了清明、中元必要的祭扫,很少有人愿意靠近那片地界,更别说天擦黑以后了。
我二叔公李老四,是村里最后一个“送祟人”。
送祟,是我们那儿的土话,意思就是给那些死后不安宁、闹得凶的怨魂做法事,送它们上路,也就是超度。这行当如今没人干了,二叔公也金盆洗手十几年,平日只给村里人看看日子、写写对联,绝口不提从前的事。
直到那年初夏,村西头老光棍刘四死了。
刘四死得不体面。他在自家屋里喝多了酒,头一栽,磕在炕沿上,等人发现时,身子都僵了。村长带着人给他收殓,屋里一股酸臭味,苍蝇嗡嗡地飞。刘四在村里没什么亲人,丧事办得潦草,一口薄棺,匆匆就埋进了后山坟地,离那“老姑坟”不远。
头七还没过,怪事就来了。
先是夜里总有人听见刘四家那边传来砰砰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屋里烦躁地踱步、摔东西。有胆大的扒着窗缝往里瞧,屋里黢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可那响动却真切得很。
接着,村里好几户人家养的看门狗,一到后半夜就朝着后山方向狂吠不止,吠得嗓子都劈了,焦躁地用爪子刨地,像是又怕又怒。没过两天,有两只平日里最凶悍的大狼狗,竟口吐白沫,硬生生吓死了。
恐慌像阴天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漫延开来。村里老人脸色凝重,聚在一起低声嘀咕:“刘四死得冤,心里有怨气,不肯走哩。”
“怕是冲撞了老姑坟,两个‘横死鬼’凑一块,煞气更重了。”
村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拎着两瓶好酒和一包点心,去请我二叔公。
二叔公坐在堂屋的旧藤椅里,眯着眼听村长说完,半晌没吭声,只顾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布满皱纹的脸衬得有些模糊。
“老四哥,我知道你早不干这营生了,”村长赔着笑,“可眼下这光景,除了你,咱村真没人能拾掇了。总不能让刘四一直这么闹腾下去吧?大家伙儿心里都瘆得慌。”
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二叔公终于磕了磕烟灰,声音沙哑:“刘四那埋的地方,是不是冲着老姑坟的东南角?”
村长一愣,连忙点头:“是是是,当时没多想,就找了个空处……”
“犯了煞了。”二叔公叹了口气,“新鬼懵懂,横冲直撞,惊了老邻居,两个都不得安生。刘四怨气散不掉,老姑的怨气又被勾起来,缠在一块了。”
他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门口,望着后山的方向看了好久。那天的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压着山脊,坟地那片林子看起来格外暗。
“准备东西吧。”二叔公最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沉重,“要快,赶在‘三七’之前送走。过了‘三七’,怨气根深蒂固,就难办了。”
送祟的法事,定在刘四死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
那晚没有月亮,天黑得像锅底。风刮过山坳,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人汗毛倒竖。
法事地点就在刘四坟前,离老姑坟不到三十步。村里精壮的男人几乎都来了,举着油灯和手电,远远围成一圈,既是壮胆,也是给二叔公护法。没人敢说话,空气中只有风声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二叔公换上了一件褪了色的旧道袍,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他先让人在刘四坟前摆好供桌,上面放着三牲祭品、一碗倒头饭、还有刘四生前穿过的几件旧衣服。桌子正中,摆着一个古旧的铜香炉。
他点燃三炷长长的安魂香,插入香炉。香烟笔直地上升,在无风的夜里,竟凝而不散,升到一尺多高时,忽然诡异地扭曲起来,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旋即猛地炸开,四下飘散。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二叔公眉头紧锁,低喝一声:“安静!”
他拿起一叠黄表纸,就着油灯点燃,口中念念有词,绕着刘四的坟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边走边将纸钱撒下。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粘在人的裤腿上,冰凉。
常规的安魂步骤似乎不起作用。气氛反而更加凝重粘稠,油灯和手电的光线开始莫名其妙地暗淡、闪烁,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冷,那不是夜间的寒凉,而是一种钻心透髓、让人牙关打颤的寒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