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书房,总是弥漫着一股陈年竹简、上好墨锭与淡淡熏香混合的独特气味,厚重而压抑。
李斯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伏案疾书,而是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那张总是显得波澜不惊的脸。
“丞相,张御史到了。”门外传来侍从低低的通报声。
“让他进来。”李斯的声音平淡无波,手里注水的动作没停,热水沿着碗壁缓缓流下,激得茶叶上下翻滚,散出更浓的茶香。
张苍应召而来,躬身行礼:“丞相。”
“张御史来了,坐。” 李斯抬了抬手,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他亲自斟了一杯刚沸的茶汤,推到张苍面前的案几上,“尝尝,蜀地新贡的蒙顶黄芽,陛下赏了些,滋味尚可。”
“谢丞相。” 张苍依言跪坐下来,双手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汤,却并未立即饮用。
他心知肚明,李斯绝不会无缘无故在此时找他品茶闲谈。
李斯也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目光似乎落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上,语气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张御史近日公务繁忙,想来也没少走街串巷,可曾留意市井之间的些许……流言蜚语?”
张苍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不知丞相所指,是哪些流言?是关于粮价的,还是关于边境的?”
李斯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落到张苍脸上,那目光看似平静,深处却仿佛藏着无尽的幽潭:“张御史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然是关于骊山北麓,那位突然声名鹊起的‘五通神’,以及……一些将天时不顺,归咎于过往某些案件的荒谬之谈。”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长辈提醒晚辈般的语重心长:
“张御史,你还年轻,锐气正盛,这是好事。但需知,在这朝堂之上,在这天下之间,有些东西,比律法的条文更无形,却也更为凶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三个人说你看见过老虎,旁人或许会疑;十个人说,旁人就会信;若是千百人都这么说,就算你真没见过,也会被当成见过老虎的人。”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苍的反应,继续道:“有人,这是想用‘民心’与‘神意’这两把软刀子来压你。民心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意缥缈,却最易蛊惑庸人之心。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要敬神,若是人人都说你是‘触怒神明’的罪人,就算陛下一时不信,日子久了,也难免会有疑虑。此计,不可谓不毒。”
张苍抬起眼,直视李斯。他知道李斯这是在提醒他,但也仅仅止于提醒。他需要知道更多。
“丞相明鉴。”
张苍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下官亦觉此事蹊跷。所谓‘神迹’,所谓的‘五通神显灵’,无论是王老五挖出的财宝,还是刘大脚家的‘神恩赐子’,经查实,皆为人为伪造,背后有人刻意安排。而那些将旱情归咎于过往案件的流言,更是字字句句都在攀诬下官。”
他微微拱手,语气带着一丝恳切,“下官斗胆请教,丞相久居高位,洞悉朝局,可知这‘五通神’背后,究竟是谁在推动?其目的,仅仅是败坏下官名声,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李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
“是谁在推动?” 他重复了一遍张苍的问题,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和冷漠,“张御史,你熟读律法,精通案卷,可知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那竹简上的字迹,非黑即白,一目了然。”
他目光扫过书房中堆积如山的卷宗,意味深长地说道:“水至清,则无鱼。把这池水看得太清,把水下的石头都翻出来,未必是好事。有时候,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而真的……不一定需要你亲眼看到。”
张苍瞳孔微缩。李斯这番话,看似玄奥,实则信息量极大!
“水至清则无鱼”——这是在暗示他,牵扯太广,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让他不要追查到底?或者说,是在告诉他,即便查清了,也未必能动得了幕后之人?
“看到的不是真的”——是指那些表面的“神迹”和流言?还是指幕后黑手可能故意留下的误导性线索?
“真的不一定需要看到”——是在说,他李斯其实知道真相,但不会明说?还是告诫他,有些事情的真相,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李斯见他沉吟,知道他已经听懂了其中的暗示,便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杯,送客之意已然明显:
“茶快凉了,张御史。做好你分内之事,持身以正,应对以智,方是长久之道。陛下……是圣明的。”
最后那句“陛下是圣明的”,像是一句提醒,又像是一句安慰,却让张苍心里更沉了几分——连李斯都要把希望寄托在“陛下圣明”上,可见此事的棘手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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