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大军如黑色洪流,滚滚东去。
离开了陈县法域核心范围,踏足颍川郡与陈郡交界的广袤乡野,空气中那份由律法和秩序带来的、令人心安的“清澈感”似乎便淡薄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腥气、腐朽草根以及某种无形压抑的沉闷。
张苍并未一味追求行军速度。
他深知,刀兵可以扫荡看得见的敌人,但真正侵蚀帝国根基的蠹虫,往往隐匿在田埂阡陌、市井巷陌与人心鬼蜮之中。
这一日,大军行至一处名为“桑林里”的村落附近扎营。
夕阳西下,炊烟寥寥,本该是宁静的乡村晚景,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凋敝。
张苍唤上陈平与墨荆,仅带着十余名便装亲卫,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大营,信步走向那片在晚风中显得有气无力的村落。
“与陈县相比,此地……暮气太重。”陈平微微蹙眉,他敏锐的观察力已然捕捉到异常。
陈县的夜晚,即便天色暗下,也常有工坊的灯火、学子诵读的微声,洋溢着一种向上的生机。而这里,安静得近乎死寂。
墨荆抽了抽鼻子,她的感知更偏向物理层面:“土腥气里混着……药渣和香灰的味道?还有,你们看那边的田地。”
众人顺着她所指望去。
只见村落外围的大片田地,明显荒芜了不少,杂草几乎与人齐高。
仅有的那些被耕种的田亩,禾苗也显得蔫黄瘦弱,与陈县推广了良种与新式堆肥法后那一片片绿油油、壮实实的景象,形成了惨烈对比。
“地力衰败得厉害,”墨荆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了捻,“缺乏轮作,更没有追肥。这地,快被种‘死’了。”
张苍沉默着,目光深沉。
走进村落,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土坯垒砌的房屋低矮破败,许多户的窗户连遮挡的麻布都没有,只剩下黑黢黢的洞口。
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童蹲在路边,用木棍拨弄着泥土,看到张苍这一行衣着明显不凡的外来人,眼中不是好奇,而是混合着麻木与一丝畏惧的光芒。
一个老农扛着磨损严重的木耒,佝偻着背从田埂上走来,看到他们,下意识地就要绕道。
“老丈留步。”张苍上前,语气尽量温和。
老农身体一颤,停下脚步,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老丈,我等是过路的行商,见此地道旁田地荒芜甚多,心中好奇。如今陛下圣明,轻徭薄赋,为何不多垦荒田,以增收获?”张苍换了个说法问道。
老农闻言,抬起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张苍一眼,又迅速低下,声音干涩沙哑:“贵人……不是本地人吧?地……不是不想种,是不能多种,也不敢多种啊。”
“哦?这是为何?”
“好地……好地都是里正、三老他们家的,我们这些黔首,能租种到这几亩薄田糊口,已是天幸。开荒?那开出来的地,肥力还没上来,税吏和……和‘祭捐’就来了,辛辛苦苦一年,反倒欠下亏空,不如不种。”老农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认命。
“祭捐?”张苍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就是……就是给河伯、土伯的孝敬……”
老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里正说,不交祭捐,触怒了神灵,明年就要发大水,或者闹蝗灾……家家户户,按人头和田亩算,比官府的赋税……也轻不了多少。”
陈平在一旁眼神冰寒,低声道:“大人,此乃‘淫祀’害民!”
张苍微微点头,心中已有怒意翻腾。
秦律明明规定祭祀需有度,严禁地方擅立名目,盘剥百姓!
就在这时,一阵哭嚎声从村里传来,伴随着几声粗暴的呵斥。
张苍几人循声走去,只见一户人家的破败院落外,围了些面色悲戚的村民。
院内,一个穿着略显体面绸衫、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指挥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仆,从一对老夫妇手中抢夺一只看起来病恹恹的老母鸡。
“王里典!行行好,这是俺家最后一只下蛋的鸡了,就指着它换点盐巴啊!”老妇人跪在地上,抱着里典的腿哭求。
“滚开!”
那王里典一脚踹开老妇人,骂道,“欠着河伯的祭捐不交,还想吃盐?拿这鸡抵债,已经是便宜你们了!再啰嗦,把你们家小子拉去服‘神役’!”
听到“神役”二字,周围村民更是面露惊恐,那对老夫妇也瞬间噤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住手!”
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院内的嘈杂。
王里典和两个壮仆一愣,回头看见张苍一行人。
张苍虽穿着常服,但久居上位、执掌法度养出的气度,以及身后那些眼神锐利、身形挺拔的亲卫,让王里典本能地感到不妙。
“你们是什么人?敢管我们桑林里的事?”王里典色厉内荏地喝道,眼神闪烁。
张苍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对瑟瑟发抖的老夫妇和那只被掐着翅膀、咯咯惨叫的母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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