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像被揉碎的胭脂,顺着山峦的轮廓慢慢淡去,只在墨蓝的天幕边缘留下一点浅粉的余温。院中的青石板已浸了凉意,踩上去像触到初秋的溪水,茉莉花瓣上的月光却愈发清亮,每一片瓣尖都似沾着碎钻,风一吹,便有细碎的银辉落在青石板上,织成疏疏的光网。竹篱笆的影子被月光拉得细长,绕着院角的茉莉缠了几圈,倒像给这丛素白的花,系了条淡墨的丝带。
妮妮小姐从廊下搬来那把老木椅——椅腿是祖父当年用后山的楠木做的,木纹里还藏着松脂的淡香,椅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坐上去时能感受到木头的温润,像靠在故人的肩头。她将木椅放在桌旁,又转身去内室取那盏素白的灯。灯是青瓷底座,釉色像被月光浸过的湖水,泛着淡淡的青;灯罩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纱,是母亲当年从江南带回的,上面绣着几枝细弱的兰草,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灯光下,才能看见兰叶的影子在纱上轻轻晃。
她把灯放在桌角,火柴划开的瞬间,一点橘红的火苗怯生生地跳出来,先是贴着灯芯轻轻颤,接着便稳稳地燃起来,将薄纱罩染成暖黄的光晕。灯光像一层软绒,轻轻漫过桌面,摊在桌上的旧书被映得格外温柔——那是祖父的诗集,纸页已经泛黄,像被晒透的银杏叶,边角卷着细微的弧度,是被无数次翻阅磨出的温柔。祖父留下的铅笔批注在灯光下愈发清晰,“风定花犹落”那行小字旁,画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瓣只有米粒大,笔触轻得像怕碰疼了纸上的诗,却偏偏让这行诗,多了几分花香的软。
灯光还映着她指尖翻动书页的影子,指尖划过纸页时,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像一只白蝴蝶停在书页上,忽扇着翅膀,从“春眠不觉晓”飞到“夜月一帘幽梦”。桌上的青瓷茶杯还剩半盏茶,是傍晚泡的雨前茶,此刻已经凉透了,杯壁凝着一层细水珠,像清晨的雾落在杯上。她偶尔抬手,指尖碰一碰杯沿,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像触到了傍晚田埂上的风,清凌凌的,却带着草木的润气。
檐下的铜铃被晚风拂过,发出“叮铃”的轻响,不似白日那般轻快,倒添了几分沉静,像时光在轻声叹息,又像在与灯光说悄悄话。风是从西边来的,带着远山的松香与田埂的泥土气,绕着廊柱转了一圈,才轻轻撞在窗棂上,发出“嗒嗒”的响,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门,不急促,却带着满心的温柔。
她便放下书页,起身推开窗。窗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在轻声说话,带着岁月的悠长。推窗的瞬间,凉意裹着月光涌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与肩头,像撒了一层细雪,却不冷,只觉得浑身都被月光浸得透亮。抬头望去,夜空已经变成深墨色,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而是像掺了碎银的绸缎,缀着几颗疏星——星子不亮,却清透得很,像被月光洗过,闪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有的星子单独悬着,像一颗珍珠落在绸缎上,安安静静地亮;有的星子挨得近,像两个说悄悄话的姑娘,头靠着头,连光都缠在一起;还有的星子藏在云后,只露出一点微光,像捉迷藏的孩子,偷偷探出头,又很快缩回去。月光是淡白色的,不是满月时那般耀眼,而是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院中的茉莉上——素白的花瓣被染得泛着银辉,每一片瓣尖都似缀着一颗小小的月亮,连花心那点鹅黄,都变得像融了的蜜,软乎乎的甜。
风里的花香也染上了清浅的凉,不再是白日里那般鲜活,却多了几分绵长。那香气绕着窗棂进来,漫在灯光里,与茶的淡香混在一起,像一首安静的歌,没有词,却让人想起春日的溪、秋日的云。她伸出手,风从指缝间流过,带着月光的凉与花香的柔,掌心仿佛能接住细碎的月光,轻轻一握,却又从指缝间溜走,只留下一点凉意,像时光在掌心轻轻打了个转,又悄悄走了。
她靠在窗边,望着院中的茉莉,忽然想起前日与邻人阿婆的闲谈。那日也是这样的黄昏,阿婆提着竹篮来送自己种的青菜,竹篮是阿公生前编的,竹条已经泛了浅褐,却依旧结实,篮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绿油油的,叶尖上的水珠像刚落下的星星。两人坐在廊下,阿婆手里搓着麻绳,准备给远在城里的孙子纳鞋底,麻绳在她指间绕来绕去,像缠绕的时光,每绕一圈,都似在把思念缠进线里。
阿婆的手很糙,是常年种地、洗衣磨出的茧,却很暖,她给妮妮小姐递青菜时,指尖碰了碰妮妮的手,像晒透的阳光落在手上。阿婆说:“日子啊,就该像老瓷碗盛粥,热乎又经用。”说这话时,阿婆的眼角皱起细纹,却满是笑意,像盛着一整个秋天的暖阳。妮妮小姐那时只笑着点头,指尖摩挲着膝头的竹篮,竹篮的纹路硌着掌心,却很踏实,像握着一段安稳的时光。
此刻望着窗外的月光与茉莉,她忽然懂得,阿婆说的“热乎”,是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是砂锅里熬着的热汤,是手里捧着的温茶,是邻人送来的青菜上的晨露——是那些带着体温的细碎,把日子焐得暖烘烘的;而“经用”,是祖父留下的藤椅,是母亲编的竹篮,是日日擦拭的茶具,是阿婆手里的麻绳——是那些陪着人走过岁岁年年的物件,把时光织得绵长,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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