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缠绵十余日,将军府那隔绝了外界风雨的重门深锁,如同一双过于紧张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将莫锦瑟这颗染过寒霜的明珠拢在掌心。素日缭绕不绝的药草苦辛被新绽的花香驱散了些许,雕花长窗外流泻进初春过分明媚的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莫锦瑟身上那层刚换上的烟霞粉软罗衫上。
她斜倚在铺着厚厚水滑丝褥的贵妃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矮几上一小碟刚剥好的嫩白玉兰籽。莹白的碎屑在她白皙的指腹间微光点点。大病初愈后的脸,褪去了骇人的青白病气,只余下一种被淘洗过度的、近乎冰雕般的透明与单薄,在光线下连细小血管都隐隐可见。唇色是淡樱的粉,仿佛沾了晨露初绽就被薄霜冻住的花瓣。
莫时雨坐在她身侧的绣墩上,玉指纤纤翻动着手中厚厚的青布账册,清冽的嗓音如同山涧冷泉,徐徐将府内各院的开支损益念来。莫锦瑟空茫的眼神却穿透了妹妹认真的侧脸,穿透了半卷的湘妃竹帘,落在外头庭院中那些被精心修剪过、沐浴在阳光里的花团锦簇上。分明是熟悉至极的景象,此刻在她那日渐模糊、又被病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心神里,只映出一片斑斓流动却又毫无意义的模糊光影。百无聊赖,如同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疲惫的神经末梢。
“姐姐?”莫时雨停下念诵,敏锐地察觉到她散乱的心绪。
“嗯?哦……无妨。”莫锦瑟回过神,唇边扯出一个苍白而温顺的浅笑,指尖捻动籽粒的动作未停,“听着呢……唔……上月东院修葺回廊,工料钱比往常多支了二百两……是因添换了四根……是铁力木吧?我记得那木头沉得很,难得遇上好的……”她的声音温软依旧,话语内容也精准地接上了刚才账目末尾的余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刻入骨子里的缜密。可那清冷的眉眼之间,却分明浮动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与那精明算计全然割裂的厌倦与慵懒。
这便是她精心打磨十数年的“草包”底色。病愈之后,府中上下待她更若易碎琉璃,处处呵护备至。而笼罩在将军府之外的那片旋涡,早在半月前她回府的第二天,便已酿成席卷长安的巨大风暴!
“草包”、“泥糊的架子”、“将军府门楣上的污点”、“同公主说句话就吓病的废物”……桩桩件件恶毒刻薄的流言,如同裹挟着毒液的蝗虫,铺天盖地从公主府的方向散开,经由无数张形色各异的嘴咀嚼、演绎、添油加醋,最终发酵成整个长安茶余饭后最刺激也最廉价的消遣。那些昔日因将军府赫赫威权而维持的虚假恭敬,在这场近乎狂欢的诋毁中褪尽了伪装,只剩下**裸的鄙夷、奚落与猎奇的窃笑。
可笑么?
莫锦瑟心中只有一片漠然的死寂。
这些喧嚣,将军府的重门早已替她隔绝了大半。府内人人心照不宣,从窦令仪到扫地洒水的粗使婆子,言语行事愈发谨慎,绝口不提外间一句闲言碎语。他们畏惧的,从来不是那点足以刺穿肺腑的唾沫星子,而是高烧夜夜惊悸时,锦帐内那张愈发尖削苍白的脸,以及她眼底那片日渐沉陷、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空寂。她的眼睛……莫时雨忧心地凝视着姐姐那双毫无焦点的墨色瞳仁,仿佛看着冰层下最后一点随时都会熄灭的幽蓝火苗。
至于成管事那场血淋淋的杀威棒?莫锦瑟无声地捻碎了一粒指甲盖下的玉兰籽。府中大小管事如今安分得如同木偶泥胎,不敢有一丝差错。乐阳安插的这根刺,拔除得鲜血淋漓,更狠狠掴了其幕后主子一记响亮耳光。她自然知道府中并非只有成管事这一枚钉子。可既然乐阳喜欢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便奉陪到底!留着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也好看看这位尊贵无匹的“姑母”,下一步……会如何在这座铁壁合围的将军府里,继续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指手画脚”?思及此,莫锦瑟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笑意飞快掠过。
“姐姐……”莫时雨轻轻合上账册,软缎包边的册页发出沉闷轻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下盘棋可好?或是让绿云取些筝来?”她试探着问,清丽如莲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莫锦瑟自小在琴棋书画上的天赋几乎能与莫时雨才名比肩,只是眼疾所限,从未在外显露分毫。这半本账册念下来,她仿佛耗尽了心神,眉宇间倦意更深。
莫锦瑟却缓缓摇头,指尖拂过榻上柔软的流云锦缎面,声音带着一点近乎天真的茫然:“坐得太久……骨头都僵了。那窗外花儿开得再好……看着也如隔了……一层磨砂琉璃。”她微微偏了偏头,那双空蒙的眼似在虚空中努力捕捉些什么,“二哥开的那副祛内热的药……苦得舌头都麻了……”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美妙的物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居然泛起了一丝浅浅的、近乎透明的绯色,如同一枝早春含苞却被薄霜压过的玉兰。
“时雨……”那声音陡然变得轻快,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撒娇与急切的渴盼,“我想……朱雀台新出的那款……缠丝蜜饯糯米藕粉羹……还有新蒸的蟹肉小玉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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