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深处。
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甜腻香雾在巨大的空间内无声流转。冰片、龙涎、苏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西域甜桃气息,混合成一种足以令人昏沉窒息的怪异氛围。沉重的紫檀雕花落地罩将大殿分割,影影绰绰中只见那巨大的鸾凤衔珠屏风在幽暗中静静矗立。
明太后背对着屏风。身上那袭繁复奢丽、此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水碧柔光锦常服尚未更换,只在发间卸去了沉重的九鸾步摇。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如同冻结了千年、无法弯曲的冰川寒岩,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精雕细琢的窗格,投向窗外那片被深宫内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灰蒙蒙的天空。
文昭帝被两名内侍几乎是半抬半架着弄进了殿内。他身上那明黄龙袍沾满污血泥泞,如同裹尸布般令人作呕。两名内侍嫌恶地将如同破布软泥般、依旧不受控制微微抽搐的皇帝粗暴地安置在一张冰冷的紫檀圈椅里。他甚至无法坐稳,身体立刻如同烂泥般滑向椅背一侧,发出痛苦的呻吟,鼻涕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黏腻地糊成一团。那明黄的龙袍下摆粘腻地贴在冰冷的檀木椅面上。
“滚下去。”明太后的声音响起,如同金玉落在寒冰之上,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两名内侍如同得到赦令,垂着头,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下,关上沉重的殿门。
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死寂的浓香,以及瘫在椅中、如同被活剥抽去了魂魄只剩一滩喘息肉的“天子”。
明太后缓缓转过身。
那张倾倒众生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素净得如同最上等的白瓷,也因此透出一种毫无温度的、近乎透明的疏离和疲惫。额角清晰的皱纹如同岁月的刻刀雕琢,不再被厚厚的脂粉掩盖。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文昭帝那身浸透污垢的龙袍、沾满血渍泥泞的脸颊,最后落在他那双失神空洞、只是剧烈倒抽冷气的浑浊眼珠上。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痛恨。只有一片如同万丈深潭之下凝冻了亿万年、早已失去生机的玄冰寒域!只剩下纯粹的、如同注视秽物尘埃般的冰冷漠然!
“皇帝……你刚才……在宣政殿……”明太后的声音很低,带着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演了一出……好大的荒唐戏啊……”
文昭帝猛地一颤!倒气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那混沌的眼珠瞬间因恐惧而恢复了一丝清明的焦距!他看到了母亲的眼神!那是……那是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眼神!如同被毒蛇死死盯住的小兽!他想哭!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巨大的冰坨死死堵住!只发出一连串无助的“呜……呜……”嘶哑低鸣!
“哀家……还有先帝……”明太后缓缓向前踱了半步,鞋履踏在光滑如镜的黑色金砖上,发出清晰到令人心悸的脚步声。“……还有你英年早逝、无论心胸才识远胜你百倍的二哥……”她的声音如同在念诵某种古老的、浸满血腥味的谶言,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碴子敲在文昭帝心上!“我们耗费无数心血……将这江山从逆臣贼子、虎狼环伺中一寸寸挣回来……”
她停在距文昭帝一步之遥的地方。那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压得文昭帝连呜咽声都彻底断绝,只剩下喉咙深处更急促的、破碎的“嗬……嗬……”抽气!
“……”明太后静默了片刻。那目光长久地、专注地、如同打量一块朽木烂泥般扫视着她唯一的儿子——这身披龙袍却污秽不堪的血肉之躯。良久,仿佛被那腐臭的气息熏到,一丝极淡的、如同万年玄冰融雪时刮起的冷风般的厌倦感,极其细微地掠过了她完美的唇角。
“……你就用这副……样子……”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失望,“……用这样……连滚带爬滚下金銮殿的‘气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毒的针,扎进文昭帝早已崩溃的神经深处!“…………来……坐这……用尸骨血海堆积而成的……龙椅?!!”
最后那句话,尾音如同寒冰在断裂前发出的凄厉尖啸!
文昭帝身体猛地一挺!如同濒死的鱼最后一次弹跳!一股腥甜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头!瞳孔剧烈放大!恐惧彻底攫住了他!
“呵……”明太后却低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荒凉。她不再看他一眼,缓缓转过身,重新背对着那个在椅子上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天子”。素白而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道,按压在隐隐作痛的额角之上。冰冷的指尖按入太阳穴边那块清晰跳动的血脉之上。眉宇之间那层常年笼罩的威严肃杀彻底瓦解,只余下沉甸甸的、比玄铁更沉的……疲惫与……一种……洞悉结局后的苍茫灰暗。
偌大的甘露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文昭帝那越来越轻微、渐渐变得若有若无的、如同破败风箱般抽搐的倒气声。殿外,远处宫墙角楼上传来几声凄厉的、不合时宜的寒鸦啼叫,一声,又一声,划破了深宫死水般的寂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