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午后,冬日稀薄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张家湾,像是给这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可这光,终究是软的、淡的,驱不散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年味儿。
家家户户的烟囱,比往日更卖力地吐着炊烟,一股股、一簇簇,又粗又浓,直溜溜地升上清冷的天空,随即又被微风揉开,化作一片暖融融的雾气,笼罩着整个村落。
那炊烟里,裹挟着炖肉的浓香、炸丸子的焦香、蒸馍馍的甜香,还有说不清的各式吃食的香气,它们在寒冷的空气里纠缠、弥漫,像一只只无形的小手,挠得人心头发痒。
孩子们更是被这香气勾得没了魂儿,一个个吸溜着鼻子,像小尾巴似的围着各家的灶台打转,眼巴巴地盼着那锅盖掀开的一刻。
张九烨就站在自家新修葺不久的院门口,青砖垒的墙垛子还带着新气儿,黑漆木门上也贴着崭新的门神。他抄着手,眯着眼,看着眼前这幅活生生的“年景图”,心里头像是被温吞吞的炭火烤着,暖烘烘、踏实实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想起去年这时候,那才叫一个难熬。
年关年关,对那会儿的张家湾人来说,真像过一道鬼门关。手里攥着那几张毛票,算计来算计去,连割斤肉、称点糖都要掂量半天,孩子们的新衣裳更是想都不敢想,能把旧衣裳洗干净补整齐就不错了。
哪像今年,队里预支了卖粮食和农副产品的钱,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些现钱,虽说有多有少,可手里总算有了活泛气儿,这年也就过得有了底气。
大人们脸上是舒展的,孩子们身上是干净的,条件好些的,像他家,早早就扯了布,给孩子们一人做了一身新棉袄,厚厚的棉花絮着,穿在身上,连跑跳都显得笨拙又喜庆。
“噼啪——咚!”零星的鞭炮声不知从哪家院子响起,是那些心急的半大小子,忍不住提前释放着过年的喜悦。这声响,不但不觉得吵,反而更添了几分热闹。
“爹!爹!娘叫你哩!肉快炖得烂乎了,让你回来尝尝咸淡!”大儿子曲灵枫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扯着亮堂的嗓子喊。这孩子,跟着张九烨去集市、跑县城,见识多了,人也越发活泛机灵,脸上冒着油光,是新棉袄捂出来的红晕,说话办事,俨然有了点小大人的模样。
“哎,就来!”张九烨扬声应着,脚步却没立刻挪动。他的目光越过院子,投向了堂屋灶台边那个忙碌的身影——李秀娟,她的背上背着刚满一岁的张继宗。
她身子已经显怀了,即使穿着厚棉袄,也能看出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可她动作依旧利索,翻炒、添柴、查看锅里的情形,脸上带着一种恬静而满足的笑意,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柔和而温暖。
看着她的身影,张九烨心里那份满足感更是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分钱多少,房子修没修,这些固然让人高兴,但最让他觉得,这重活一世真他娘的值当了的,是秀娟肚子里那个正在一天天茁壮成长的小生命——那是他张九烨亲生的骨肉啊。
老郎中说了,估摸着来年三月就能落地。
一想到这个,他嘴角就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心里头软成一片。
这一切,都得感谢秀娟。是她,让这个曾经只有名义关系的家,真正变得完整了,让他这个“喜当爹”的继父,心里有了更坚实、更滚烫的寄托和盼头。没有她默默的付出和包容,哪来如今这红火踏实的日子?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按着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是请亲朋好友来家吃“还年福饭”的日子,寓意着辞旧迎新,感谢这一年的福气,也祈盼来年更好。
张九烨家今年光景大好,这顿饭更是置办得格外丰盛。
堂屋正中央那张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一大盆油光锃亮、颤巍巍的红烧肉,黑褐色的野猪肉、一条从村头河里新捞上来、蒸得鳞片都张开了的大鲤鱼,自家养的肥鸡炖了秋天晒的干蘑菇,还有大碗的粉条白菜炖豆腐,旁边是一盖帘一盖帘白胖胖的饺子,管够造!光是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日头偏西,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到了。
张九烨这边的三个姐姐、姐夫,都带着一串孩子来了,屋里顿时充满了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
老二张九斤一家,老三张九两一家,也前后脚进了门。孙书记作为贵客,也被张九烨郑重地请了来。原本还算宽敞的堂屋,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围着桌子转悠,眼巴巴地瞅着那些肉和鱼,大人们则互相寒暄着,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一年到头的辛苦,似乎都在这顿年饭里得到了慰藉。
一开始,气氛是热络而和谐的。
孙书记被让到上座,脸上红光满面,他端起酒杯,声音洪亮:“九烨啊,我先提一杯!今年咱们青庄大队,你们张家湾生产队,可是露了大脸了!交公粮积极,副业也搞得好,公社都点名表扬了!看看今年这年过的,有鱼有肉,有滋有味!这都是你带着大伙儿干出来的成绩!来,我敬你一杯,希望明年咱们按着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干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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