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坐在广场边缘的石阶上,拂尘横放在膝前。指尖掠过尘尾,触到那枚昨日埋下的符印,微热如脉搏跳动。他闭目调息,识海中通天箓缓缓转动,沿着那道隐秘痕迹溯流而上,直抵讲台方向。
今日的梵音比昨日更密,节奏平稳,却暗藏层层叠叠的牵引之力。那些话语初听慈悲,细察之下却如丝线缠心,将人本有的判断一点点抽离。他不动声色,只以呼吸为引,将一缕神识沉入其中,悄然捕捉准提道人言语间的三处扭曲——“舍身成佛”被反复强调,“现世皆苦”被绝对化,“唯信得渡”则如铁钉般楔入人心。
这不是传道,是削骨换魂。
但他不打算再站出来质问。金莲拦路,金刚列阵,言语之争早已被堵死。真正的较量,不在台前,而在声波流转之间,在听者心神最细微的波动里。
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盘坐的百余名胡族修士。有人眼神浑浊,有人神情麻木,更多人则是低眉顺目,仿佛已准备好交出自己的一切。玄阳收回视线,右手轻抬,在膝上虚画一道符纹。
此符无名,亦无相,仅由三笔极简线条构成,意在“归正”。它不破法,不扰场,只为在他人言语所织的迷障中,悄悄注入一丝清明。他称其为“梵音纠正符”。
符成刹那,他并未直接催动,而是将拂尘轻轻一抖,让尘丝拂过掌心。那一瞬,符意顺着经络流转,借呼吸吐纳之机,随气流无声散出。如同投石入水,涟漪不起,却已悄然扩散。
片刻后,准提道人的声音微微一顿。
原本正说到“昔日有行者剜目献佛,天地为之动容”,话音未落,竟自然转为:“然修行之要,在于明心见性,非以残损躯体为功。”
台下数人身体微震。
一人猛然抬头,眼中迷茫稍退;另一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还能自主握拳。玄阳依旧静坐,神色未变,唯有指尖在拂尘柄上轻轻一点,再度催动符力。
这一次,目标是“否定现世”的执念。
准提继续讲道:“红尘纷扰,情爱皆妄,唯有放下一切,方可入清净之境。”
语调刚落,一道无形金光渗入声浪之中。那句话的余韵忽然多了一层意味——“然世间烟火,亦是道途历练,若一味避世,则失大道本真。”
听众中有老者轻叹一声,似有所悟;一名年轻女子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山峦,眼中多了几分鲜活。
接引道人端坐莲台一侧,双目低垂,手中莲花忽然轻轻一颤。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全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讲音有异。
不是外力冲击,也不是法术干扰,而是某种极为隐蔽的力量,正在悄然改变讲道本身的内涵。他凝神感知,却找不到任何外来法力的痕迹。四下查看,只见众人听法如常,唯有玄阳仍坐在原地,青衫未动,眉心不见符纹闪动,仿佛从未出手。
他闭上眼,掌心莲花缓缓旋转,试图追溯那股异常的源头。然而那股力量如同清泉滴入江河,早已与讲道之声融为一体,无法剥离。
讲台之上,准提道人讲到“唯信我佛,方得超脱”时,唇齿开合间,话音竟自行滑向:“然诸法因缘生,各依根器而修,不可强求一律。”
他自己都察觉到了。
声音出口的那一瞬,他心头莫名一空。这句话不是他预先准备的,也不是临时起意,更像是从某种更深的地方自然浮现。他顿了顿,没有纠正,只是继续往下说,但语气已不如先前笃定。
讲毕,他起身环视台下。往日此时,众人皆会伏地叩拜,今日却只有零星几人行礼。多数人只是缓缓起身,神情各异,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犹豫。
他目光落在玄阳身上。
那人依旧坐着,一手扶着拂尘,另一手搭在膝上,姿态放松,毫无挑衅之意。可准提心中疑云骤起。昨日此人当众质疑,今日却一言不发,偏偏讲道内容屡屡偏离本意,如同被人暗中拨动了弦。
他盯着玄阳看了许久,终于开口:“这位道友,今日听法,可有所得?”
玄阳抬眼,平静回应:“听得明白,也听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准提眸光一冷:“何意?”
“你说‘断臂饲鹰’是大功德。”玄阳缓缓道,“可鹰食肉,本是天性,何须以残躯喂养?若以此为功,岂非助长弱肉强食之风?”
周围几名金刚已悄然靠近。
准提却不怒反笑:“你既知天性,可知慈悲?牺牲自我,成全众生,正是大乘之道。”
“成全谁?”玄阳反问,“是成全了鹰,还是成全了讲这个故事的人?”
准提脸色微变。
他想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无言以对。那些他曾视为理所当然的道理,此刻在对方冷静的注视下,竟显得有些站不住脚。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种动摇并非来自外力压迫,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一丝怀疑——就像种子,不知何时已被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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