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话总爱留半截,尤其是说这些吓人的事时,总爱在厨房择着菜,慢悠悠地开口,让你想打断都插不上嘴。
那天我刚到家,她就在水槽边搓着菠菜,泡沫溅在围裙上,像些白点子。你姨夫前段时间差点出事,她突然说,手里的菠菜地甩在水里,跟他那帮酒友喝多了,其中一个叫老马的,第二天没了。
我正往冰箱里塞可乐,手顿了顿:喝死的?
不是,我妈捞起菠菜,水顺着菜叶往下滴,脑溢血。送到医院时人就没了。怪就怪在头天晚上,你姨夫把他送回家的,还看着他进了门,躺到床上才走的。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老马家我去过,在巷尾那排老楼里,楼道没灯,晚上黑得像口井。
那跟姨夫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我妈把菠菜甩在案板上,声音压低了点,老马没的第二天,他哥就不对劲了。
老马的哥叫马强,比老马大五岁,开了家修车铺,平时话不多,见人就嘿嘿笑。我妈说,老马头七那天,马强突然找到我姨夫,脸白得像纸,攥着我姨夫的胳膊,手劲大得能捏碎骨头。
他说他梦见老马了,我妈剁着菠菜,梦里老马就站在他床前,穿件黑夹克,还是他常穿那件,脸青乎乎的,说哥,跟我走吧,底下冷
我打了个哆嗦,可乐罐在手里捏得响。
马强咋说?
我不走,你走吧我妈停下刀,抬头看我,眼睛瞪得有点大,结果第二天,他去调楼道监控,你猜着啥了?
案板上的菠菜绿得发暗,像浸了血。
监控里,头天半夜三点多,老马真的进了马强家楼道。我妈的声音发颤,穿件黑夹克,走路飘飘的,脚不沾地似的,在马强家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手还在门上摸来摸去,像要开门。
我手里的可乐罐掉在地上,滚到冰箱底下。不可能!我喊出声,老马不是已经没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妈叹了口气,马强看完监控就瘫了,说要不是自己在梦里没答应,怕是也跟着去了。
厨房的窗户没关严,风钻进来,吹得案板上的菠菜叶响,像有人在旁边喘气。我突然想起老马的样子,矮胖,总爱穿件黑夹克,领口磨得发亮,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
姨夫当时在场?
我妈点点头,吓得好几天不敢喝酒,说头天晚上送老马回家时,就觉得他不对劲。
我姨夫说,那天晚上老马喝得确实多,走路打晃,嘴里却一直念叨哥该换辆车了。我姨夫以为他喝糊涂了,还笑他你先顾好自己吧。
他说把老马扶到床上时,老马突然抓住他的手,我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发红,我哥胆小,你多照看他。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起来,那是托孤呢。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响。我妈把菠菜倒进去,绿色的菜叶在水里翻卷,像些挣扎的手。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点抖。
后来马强请了个先生,在家门口挂了串桃木符,我妈搅着锅里的菜,还说要去老马坟上烧点纸,跟他说清楚,让他别再来找了。
可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老马为啥偏偏找他哥?梦里那句底下冷是啥意思?监控里那个黑夹克身影,真的是老马的魂魄吗?
吃饭时,我妈又说,马强这几天总说头疼,白天修着车,突然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哼哼,说听见老马在他耳边说话,让他赶紧收拾东西。
你姨夫昨天去看他,说他眼窝都塌了,我妈扒着饭,还说他修车铺里,总丢东西,不是扳手就是螺丝刀,找遍了都找不着,最后准在墙角那堆废零件里躺着,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放下筷子,吃不下去了。窗外的雨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响,像有人在用指甲敲。
妈,你大半夜说这些,不怕吓着我?
我妈白了我一眼:怕啥?都是街坊邻居的,还能害你?就是让你知道,有些事不信不行。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想着监控里的画面:黑夹克,飘着走,在门口站半个多小时。还有老马的声音,哥,跟我走吧,像在我耳边说的,带着股酒气和土腥味。
突然,手机响了,是我姨夫。
小远,你妈跟你说了吧?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马强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今早上,他修车铺的卷帘门没拉开,姨夫的声音发颤,邻居去看,发现他趴在车底下,没气了。手里还攥着个扳手,扳手旁边,摆着个小马扎,就是老马以前总坐的那个。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雷声一声炸响,吓得我手机差点掉地上。
警察来了吗?
来了,说像是突发心脏病,姨夫叹了口气,可他前几天才体检过,啥毛病没有。我刚才去看了,他门口的桃木符被人扯了,扔在地上,踩得稀烂。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姨夫,你说......是不是老马......
别瞎说!姨夫打断我,声音却抖得厉害,人死不能复生,哪有那么多说道......
可他的话没说完,我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很轻的笑声,嘿嘿的,像马强平时笑的样子。接着是一声,像是扳手掉在了地上。
姨夫?
电话那头没声了,只有雨声和风声,还有点奇怪的声,像有人在拧螺丝。
我挂了电话,缩在被子里,浑身抖得像筛糠。窗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看。
我突然想起我妈说的,老马在梦里说底下冷。
他是不是觉得一个人冷,非要拉着他哥作伴?
马强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老楼门口搭了个棚子,黑布在风里飘,像只耷拉着的翅膀。我去的时候,我姨夫正蹲在墙角抽烟,烟灰掉在裤腿上,他也没拍。
来了。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姨夫,节哀。我把手里的纸钱递过去。
他没接,只是指了指棚子底下:你看那个马扎。
棚子最里面,放着个小马扎,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就是马强死时攥着的那个,也是老马生前总坐的那个。马扎旁边,摆着件黑夹克,叠得整整齐齐的。
马强的媳妇说,这是老马的夹克,姨夫的声音很轻,头天晚上,她看见这夹克挂在马强衣柜里,不知道咋进去的。
风卷着雨丝吹进来,打在马扎上,响。我总觉得那马扎上坐着个人,矮胖,穿黑夹克,正对着我笑。
监控的事,查清楚了吗?我问。
查了,姨夫掐了烟,那天晚上老马确实进了楼道,可他没上楼梯,就在一楼晃悠。马强家在三楼,他咋上去的?
我愣住了:那监控里......
是个影子,姨夫的声音发颤,像老马,又不像。走路姿势不对,胳膊摆得太直,像提线木偶。
旁边有人哭起来,是马强的媳妇,抱着个孩子,哭得直抽噎。孩子大概四五岁,穿着孝服,手里攥着个玩具扳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马扎,突然说:爸爸,那个爷爷在对我笑。
马强媳妇吓得一把捂住孩子的嘴,脸色惨白。
我心里也发毛,赶紧把目光移开。雨下得更大了,棚子漏雨,水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映着黑布的影子,像块墨。
葬礼结束后,我姨夫拉着我,非要去老马家看看。有些事,我得弄明白,他说,不然这心里不踏实。
老马家的门还锁着,锁上积了层灰。我姨夫掏出钥匙——是老马生前给的,说万一自己忘了带钥匙,让我姨夫帮忙送一趟。
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屋里没开灯,很暗,家具上盖着白布,像停着些死人。
你看这,我姨夫指着沙发前的茶几,上面放着两个酒杯,一个空的,一个还剩点酒底,头天晚上我跟他在这喝的,我走时没收,他也没动。
茶几旁边,也放着个马扎,跟棚子里那个一模一样。
他总爱坐马扎,说沙发太软,不舒服,我姨夫叹了口气,他哥也总说他,都啥年代了,还坐这老古董。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纸钱,打着旋儿飞。
姨夫,你说老马为啥非要拉着他哥?
我姨夫没说话,走到电视柜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个相框。照片上是老马和马强,年轻时候的,都穿着军大衣,笑得一脸傻气。
他们哥俩从小就亲,我姨夫指着照片,老马小时候得过场大病,是他哥背着他跑了十几里地找医生,才把命捡回来的。后来他哥开修车铺,攒的钱全给老马娶了媳妇。
原来如此。
或许老马不是要害他哥,是太孤单了,想让最亲的人陪着。就像小时候,他哥总护着他一样。
头天晚上送他回来,他还跟我说,我姨夫的声音有点哽咽,说他哥最近老喊腰疼,想给他换个带靠背的椅子,就是没来得及......
抽屉里还有个账本,我翻了翻,上面记着些零碎的账:给哥买膏药,50元哥的车换零件,300元哥生日,买酒,80元。最后一笔是出事前一天记的:欠哥一个新马扎。
我的眼睛有点酸。原来老马一直惦记着他哥,连个马扎都记在心上。
突然,墙角传来一声。
像有人坐在了马扎上。
我和我姨夫同时回头。
墙角的马扎是空的,可上面的白布却陷下去一块,像有人刚坐过。
我姨夫喊了一声,声音发颤。
没人应。
只有雨声,还有点很轻的呼吸声,从马扎那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像老马平时喘气的样子。
我突然看见马扎旁边的地上,有串钥匙,是马强修车铺的钥匙,怎么会在这?
这是马强的钥匙,我姨夫捡起来,手抖得厉害,他媳妇说他昨天早上出门时还带着......
风从窗户吹进来,掀起沙发上的白布,露出下面的黑夹克——跟监控里那件一模一样。
夹克的口袋里,露出个东西,是张纸条。
我走过去,掏出来一看,上面是老马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哥,我在底下给你留了个马扎,带靠背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要把他哥接走。梦里问那句跟我走吧,不过是客气一下。
快走!我姨夫突然拉着我往外跑,这地方不能待了!
我们冲出老马家,锁上门,跑回巷口。雨还在下,打在脸上生疼。我回头看,老马家的窗户黑沉沉的,像个张着的嘴。
他不会来找我们吧?我声音发颤。
我姨夫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串桃木符,跟马强家门口挂的一模一样。这是我找先生求的,他说,先生说,老马不是恶人,就是执念太深,有这符在,他不敢来。
可我总觉得,那符不管用。老马连马强家门口的符都能扯下来,还怕这个?
接下来的几天,相安无事。
我姨夫把老马的钥匙还了,马强的媳妇说,家里没再丢东西,也没听见奇怪的声音。巷子里的人渐渐忘了这事,修车铺的卷帘门重新拉开,换了个新老板,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又响了起来。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我妈说,我姨夫最近老爱喝酒,喝多了就坐在门口,对着老马家的方向发呆,嘴里还念叨你咋这么糊涂。有天晚上,他媳妇起来上厕所,看见他不在床上,跑到院里一看,他正蹲在地上,给两个马扎敬酒,一个是老马的,一个是马强的。
他说听见老马在跟他说话,我妈往灶里添柴,我哥不爱坐硬的,你得给马扎加个垫
我听得头皮发麻,让我妈劝劝姨夫,别总胡思乱想。
劝了,没用,我妈叹了口气,他说老马是他兄弟,不能不管。
出事的那天,是马强的头七。
我姨夫说,他前一天晚上梦见老马了。梦里老马还是穿件黑夹克,脸不青了,就是看着有点瘦,说哥的马扎我做好了,带靠背的,你帮我给他送去。
我问他送到哪,我姨夫坐在我家炕沿上,眼睛红红的,就放修车铺门口,他看得见
第二天一早,我姨夫真的找了块海绵,给马强的那个马扎缝了个垫,又找木匠给加了个小靠背,刷上红漆,看着挺像样。
他把马扎送到修车铺门口,新老板问他干啥,他说给个老朋友留的。
那天下午,我姨夫去修车铺取车,看见那个带靠背的马扎摆在门口,上面坐着个小孩,正拿着玩具扳手在上面敲。
那小孩说,我姨夫的声音发颤,是个穿黑夹克的爷爷让他坐的,还说这个舒服,你爷爷肯定喜欢
新老板听得莫名其妙,我姨夫却突然笑了,眼泪掉了下来。
他知道,老马这是满意了。
晚上,我姨夫又喝多了,坐在门口,给两个马扎敬酒。这次,他没听见老马说话,却看见马扎上的红漆亮了点,像有人用手摸过。
他走了,我姨夫跟我说,带着他哥,一起走了。
我问他咋知道的。
因为马扎不晃了,他笑了笑,以前风一吹就晃,像有人在上面坐不稳。现在不晃了,稳稳当当的,像两个老朋友,在那歇着。
后来,我姨夫把那两个马扎收了起来,放在自家仓房里,上面盖着块红布。他说,等自己老了,就带着马扎去跟老马哥俩作伴,到时候再好好喝顿酒,听老马念叨他哥的新马扎。
我妈说,这叫缘分,不管是人是鬼,心里装着念想,就不算真的分开。
有天我去仓房找东西,看见那两个马扎摆在角落里,红布掀开了一角,露出带靠背的那个,靠背上的红漆蹭亮,像有人天天坐着。
仓房的窗户没关,风钻进来,吹得红布响,像有人在笑。
我赶紧退了出来,关上门。
我知道,是老马和马强在里面坐着,像小时候那样,哥俩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啥开心事。
或许,有些陪伴,从来就不分阴阳。就像那个带靠背的马扎,你以为是送给他的,其实,是他留给你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