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总说,那天的日头毒得能把玉米叶子烤出油来。她蹲在沟边薅草时,镰刀把被汗水浸得发滑,指腹磨出的茧子都泡软了。听见“突突”声时,她起初以为是拉玉米的拖拉机,直到那军绿色的胯子停在自家地头,两个男的跳下来,她才看清车斗里的黑油布——油布边角卷着,露出点惨白的布料,像极了村里老人寿衣的颜色。
“你们是干啥的?”四姨把镰刀往土里扎了扎,刀柄没入半寸,这是她年轻时跟四姨夫学的,遇到歹人就先亮家伙。那俩男的没回头,其中一个穿黑背心的弯腰系鞋带,四姨看见他后颈有块青紫色的疤,像被人拧过。另一个戴草帽的往沟里瞅,脚在沟沿上碾了碾,四姨突然发现,他踩过的地方,草叶上留着个月牙形的印子——是指甲掐出来的,深深陷进草茎里。
“问你们话呢!”四姨又喊,声音劈了叉。戴草帽的终于回头,脸被草帽遮了大半,只露出下巴,胡茬上沾着黑泥。他没说话,只是抬手往四姨家的方向指了指,黑背心急乎乎拽了他一把,两人窜回胯子,“突突”声炸得玉米叶哗哗响,车斗里的油布被风掀起个角,四姨瞥见里头裹着的东西动了动,像有只手在里头敲了敲——不,是指甲刮着油布,“沙沙”的,跟她薅草时镰刀蹭过地皮的声音一模一样。
拉饲料的卡车爬上坡时,四姨正往沟里跳。膝盖磕在土坡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可她顾不上揉,扯着嗓子喊:“有贼!偷东西的!”卡车司机探出头骂的话她没听清,只看见那胯子拐进玉米地小道时,车斗颠了一下,油布滑落,露出只穿着碎花布鞋的脚,鞋跟断了,袜子上沾着血,跟去年隔壁家姑娘失踪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四姨夫赶来时,四姨正攥着那片带指甲印的草叶发抖。“人呢?”四姨夫的手比她抖得还厉害,他刚从镇上买农药回来,药瓶在兜里晃得叮当响。“跑了……”四姨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着沟底,“你看那脚印,往沟里去了。”
沟底阴沉沉的,野蒿长得比人高,风钻进去,传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四姨夫没敢下去,只往沟里扔了块石头,石头滚了半天才落地,传出“咚”的闷响,惊得野鸟扑棱棱飞起来。“别是……别是那事吧?”他声音发哑,四姨知道他说的是邻镇姑娘被抛尸的事——也是这么个大热天,也是在沟底找到的。
后来那片玉米地,四姨再也没让四姨夫种过。秋收时雇人来收,她站在大路上盯着,看见有工人往沟里瞅,就赶紧喊:“别看了!快干活!”有次我去看她,她指着沟沿的草说:“你看那草,长得歪歪扭扭的,都是被人踩的。”风吹过,草叶摩擦的声音里,我好像真听见了指甲刮油布的“沙沙”声。
四姨夫接水的那条路,我小时候跟着去过一次。羊肠小道贴着山根,石头上长满青苔,脚踩上去发滑。走到一半就得过那涵管桥洞,洞口爬满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垂下来,像帘子,可没人敢碰——据说碰过的人,夜里会梦见有手抓自己的脚踝。
那天四姨夫接完水,刚过桥洞子就听见“救命”声。他说那声音细得像线,缠着他的耳朵,走一步,那声音就跟着飘一步。他捏着车把的手出了汗,电动车的灯往桥洞子里照,光柱劈开黑暗,看见里头堆着的破沙发弹簧露在外头,像根根白骨;烂纸箱被水泡得发胀,印着“洗衣粉”字样的包装纸糊在墙上,被水泡得发皱,像张人脸。
“谁啊?出来!”他喊,回声撞在涵管壁上,碎成一片,倒像是有好几个人在应。那声音又响了:“救……我……”这次带着哭腔,四姨夫说,像极了他夭折的小女儿——那年孩子三岁,掉进河里,捞上来时,嘴里就含着这么口气。
他没敢再听,拧动车把就跑,车后座的水桶晃得厉害,水洒在地上,在石板路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条蛇。路过村口老槐树下,王瞎子正坐在那儿算命,听见他车响,突然喊:“大兄弟,你印堂发黑,是不是撞着啥了?”
四姨夫没敢停,可那声音总跟着,直到进了家门,“砰”地关上门,才觉得耳朵清净了。四姨正在择菜,看见他脸白得像纸,手里的水瓢“当啷”掉在地上:“咋了?遇着啥了?”
“桥洞子……桥洞子里有人喊救命。”他瘫坐在凳上,冷汗把衬衫浸得透湿,“那声音……像咱妮儿。”
四姨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豆角撒了一地。他们的小女儿就是在桥洞子附近的河里没的,捞上来时,手指紧紧攥着块河底的石头,指节都泛白了。
三天后,派出所的警车堵在后沟口时,四姨正站在院墙上张望。她看见警察在桥洞子周围拉黄带子,黄色的带子在风里飘,像条大蜈蚣。有个穿白大褂的人蹲在涵管边,手里的镊子夹起块带血的布,四姨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去年镇上集市上买的碎花布,她还给小侄女做了件小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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