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秋夜总裹着股烧荒草的烟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晚上八点刚过,天就黑得像泼翻的墨汁,连月亮都躲在云后,只敢漏点惨白的光,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我攥着弟弟小宇的衣角,他掌心全是汗,把我的衬衫都洇湿了一块,凉飕飕的像贴了片冰。朋友磊子扛着根工地捡的螺纹钢,铁家伙在地上拖出"哗啦"声,他说这玩意儿能打"野东西",可他的手一直在抖,铁杠子撞着墙根的碎砖,"哐当哐当"响,像在给自己壮胆。
"真去掏鸟窝?"小宇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片,他比我矮半个头,此刻缩着脖子,活像只受惊的鹌鹑,"我妈说那胡同后面的树林......埋死人的坑没填......"
"怕了?"磊子用钢筋戳了戳小宇的后背,铁头刮过棉袄,发出"刺啦"声,"怕了就回去跟你妈喝奶,我和阿明去。"他嘴上硬气,眼角却瞟着胡同深处,那里黑得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胡同是条死路,宽不过两米,两侧的土墙歪歪扭扭,墙头上插着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闪,像一排倒竖的獠牙。最里头拐个弯就是树林,林子里有个黑糊糊的土坑——上个月迁坟时,棺材被抬去了新墓园,只留下这个坑,深约两米,据说晚上能听见"咔哒咔哒"的响,像骨头在坑里滚。我爸说,那是没迁干净的"东西"在找自己的骨头。
我们仨并排往前走,磊子走最外侧,离树林最近,他的钢筋在地上拖出火星,"噼啪"响,想驱散黑暗。小宇夹在中间,头埋得快碰到胸口,塑料凉鞋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像只胆小的老鼠。我贴着内侧的墙走,墙皮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黄土,沾了我一后背,凉得像敷了块冰袋。
胡同里没灯,只有云缝漏下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纠缠、扭曲,像几条打架的蛇。空气里飘着股腐叶味,混着磊子身上的汗味,还有点说不清的腥甜,像夏天烂在墙角的西瓜,又像奶奶腌坏了的梅子酱,酸得人牙床发软。
"哥,你闻见没?"小宇突然停下,鼻子抽了抽,声音发颤,"像......像血......"
"你鼻子坏了。"磊子用钢筋捅了捅他的后腰,"是树叶烂了。"可他说这话时,喉结上下滚了滚,钢筋握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走到拐角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前面有团光。不是路灯的暖黄,也不是手电筒的惨白,是种发绿的光,幽幽的,像深水里的青苔在发光。光团很小,在地上晃晃悠悠,像有人举着什么东西在挪动。
"谁啊?"磊子喊了一声,钢筋横在胸前,摆出打架的架势,"出来!别装神弄鬼!"
光团停住了。过了几秒,慢慢往我们这边挪,速度慢得诡异,像提线木偶被人牵着走。光后面的影子投在墙上,瘦长瘦长的,头大身子小,像个倒过来的感叹号,随着光的移动轻轻摇晃。
小宇往我身后缩了缩,指甲掐进我的胳膊,疼得我一哆嗦:"哥,我怕......咱回去吧......"
"别怕,"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可能是......可能是谁家大人出来找孩子。"话虽如此,我的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这胡同除了我们仨,平时连野狗都不来,谁家大人会往这黑窟窿里钻?
光团越来越近,能看清是部手机,屏幕亮着绿光,照得举手机的人手背惨白,像泡在水里三天的白萝卜。那人穿着件红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是我堂姐林薇常穿的那件——她去年嫁给邻村的王强,住得不远,回娘家时总爱穿这件红棉袄,说喜庆,衬得她脸色好看。
"是林薇姐!"我松了口气,推了小宇一把,"别怕,是堂姐。"
磊子也笑了,把钢筋往地上一戳,"哐当"一声,"我说啥呢,吓老子一跳。"
"堂姐!"我们仨一起喊,声音在胡同里撞来撞去,有点发飘,像被风吹得变了调。
可那人没应声,还在往前走,手机的绿光一直死死盯着地面,没抬过头。红棉袄的衣角在风里晃,像团跳动的火苗,却一点暖意都没有,反而透着股寒气,像冰做的火。
"姐,你咋在这儿?"磊子往前走了两步,钢筋扛回肩上,"你也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卡住了。那人离我们不到三米,手机的绿光突然往上移了移,照到了她的脸——确实是林薇姐,眉眼还是那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眼皮眨都不眨,像画在纸上的假眼。她的嘴唇发紫,嘴角挂着点白沫,像冬天冻住的口水,结了层薄冰。
"姐?"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心里莫名发毛,"你咋不说话?天黑了,这地方......"
她还是没反应,径直往我们这边走,脚步很慢,一步一顿,像踩着棉花,却一步都没停,像没看见我们这三个大活人似的。红棉袄擦过磊子身边时,磊子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捂住鼻子,脸皱成一团:"啥味啊?像......像烂苹果搁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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