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的夏天,热得仿若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天地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闷热。爷爷的棺木,静静停放在堂屋的正中央,散发着刺鼻的檀香与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每一丝气味都如尖锐的针,呛得我止不住地咳嗽。
按照老规矩,需停灵七天。这七天里,每日都有亲戚陆续前来烧纸。那白色的布孝幡,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悠悠飘动,恍惚间,宛如无数只苍白且无力的手,在虚空中肆意挥舞。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大人们忙前忙后,眼睛紧紧盯着木匠师傅,看着他将最后一颗长钉,稳稳地钉入棺材。那“咚”的一声闷响,仿佛重锤直击我幼小的心脏,震得我心底直发慌,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底悄然蔓延。
爷爷下葬那天,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我执意跟着去了墓地,那是一片背靠青山的洼地,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乌鸦啼叫,打破这压抑的宁静。新挖的坟坑,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恰似大地狰狞裂开的嘴,仿佛要将世间一切吞噬。
我帮忙搬运砌坟的砖块,那些砖块提前烧好,每一块都沉甸甸的,入手带着粗糙的触感,上面还沾着未清理干净的窑灰。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块与众不同的砖,上面有个模糊的手印,指节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是有人在泥坯未干时,用尽全身力气按上去的。那手印周围,还布满了一些暗红色的斑点,乍一看,竟像干涸的血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远,别碰那块砖!”爸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一把拉住我,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平日里温和的双眼此刻满是惊慌与严厉。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像被火烫到一般赶紧缩回,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似的,好奇得不行。
好不容易,坟砌好了。一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在阴沉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凄凉。临走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如血的夕阳,将坟头染得通红,远远望去,竟像是着了火一般。想到爷爷从此就要永远躺在那里面,再也不会回家,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天气格外好,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舒服极了。爷爷穿着他最喜欢的蓝色对襟褂子,正站在一片如绿毯般的草地上放风筝。那风筝是他亲手扎的,一只歪歪扭扭的蜈蚣,在湛蓝的天空中飞得很高很高。爷爷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我兴奋地跑过去,爷爷一回头看见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笑得更开心了,朝我招招手:“小远来啦!快,陪爷爷玩会儿。”
我们就在草地上尽情地跑啊笑啊,追着风筝跑了好久好久。爷爷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变好了,不再是生病时那副虚弱得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脚步轻快得如同年轻人。我们玩得不亦乐乎,从白天一直玩到傍晚,太阳慢慢西斜,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绚丽的橘红色。
爷爷慢慢地收起风筝,轻轻拍了拍手上的土,抬头看了看天色,温和地说:“好了,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我毫不犹豫地赶紧握住。爷爷的手还是那么厚实,手心的老茧轻轻硌着我的手心,熟悉的触感让我心里满是安心。我们手牵着手往家走,走过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田埂,田埂边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走过村口的老槐树,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爷爷一路跟我说着话,关切地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问我奶奶身体好不好,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温暖而亲切。
走到离家不远的那个转弯口,一盏老旧的路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灯泡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将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仿佛在进行一场诡异的舞蹈。爷爷突然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变得有些严肃,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他缓缓蹲下来,目光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小远啊,”爷爷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爷爷就送你到这里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看着爷爷:“爷爷,怎么了?我们不是要一起回家吗?”
爷爷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可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仿佛有一股寒意顺着我的头皮直往下钻。“你长大了,”爷爷的眼神里透着欣慰,又夹杂着一丝无奈,“接下来这一段路不远了,你自己回家吧。爷爷就不回去了。”
我心里“突”地一慌,鼻子一阵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啊爷爷?为什么不回去?奶奶会想你的。”
爷爷缓缓摇摇头,眼神里满是忧虑,还有一些我当时根本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回去怕你奶奶会害怕,”爷爷的声音很低,低得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爷爷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以后啊,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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