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裹着塘水解冻后特有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淤泥腥气,吹过塘埂。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塘埂高处,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塘底淤泥更沉的死寂。掌心溃烂的伤口在湿暖的空气里隐隐作痒,烙印绳纹的灼痕却如同冰封的烙印,深嵌在骨头缝里。王婶那施舍般的“宽宥”笑容,和猪崽贪婪拱食嫩芽的满足哼唧,如同粘稠的污油,日夜糊在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扫过塘埂内侧那条新拓开的沟渠。
浑浊的水流正极其缓慢地……流淌,带着冰碴融化后的凉意,无声地注入死寂了一冬的废塘。水面漂浮着枯败的草茎、细碎的冰凌,还有……一层……极其稀薄、在惨白春日下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绿色……水藻。
活?
这点活水……能养活什么?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沉滞的死寂没有丝毫波动。她一步一挪,动作带着被抽空灵魂般的迟滞,踉跄着滑下塘埂,溃烂的右手下意识地抓住沟渠边一丛被水流浸润、刚刚返青的……菖蒲根茎。冰冷滑腻的触感透过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小石子落水的脆响!
在浑浊的水面下……猝然响起!
李青禾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凝!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警惕刺穿!她枯槁的头颅极其僵硬地低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声音来处——浑浊的水面之下,靠近那丛菖蒲根须的阴影里!
不是石子!
是……鱼!
一条……体型肥硕、脊背呈现出深沉灰黑色泽的……母鲫!
它正极其焦躁地……在浑浊的水流和密布的菖蒲根须之间……疯狂地扭动、冲撞!
甩!
每一次剧烈的扭动甩尾!它那鼓胀得近乎透明的、灰白色腹部下方……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喷射出一股……粘稠的、呈现出奇异淡黄色泽的……胶状物!
这粘稠的淡黄胶状物……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精准地……附着在……菖蒲那粗糙、布满凹陷的……根须和茎秆之上!
籽!
鱼籽!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如同被凝固的、微小的淡黄色珍珠!在浑浊的水流中……随着母鲫每一次喷射般的甩动……极其迅速地……粘附!凝结!覆盖!
不过几个剧烈的甩尾冲撞!
那片原本灰绿、缠绕的菖蒲根须……
竟被彻底……包裹!
覆盖!
形成了一团……粘稠、厚重、在浑浊水流中微微颤动、散发出浓烈腥气的……巨大……淡黄色……鱼卵团!
甩!
母鲫的动作更加狂暴!如同在进行一场耗尽生命的献祭!浑浊的水流被它搅动起细小的漩涡!更多的淡黄色卵团被喷射、附着!它肥硕的身体在剧烈的甩动中撞击着水底的碎石和淤泥,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成了!
最后一股浓稠的淡黄胶质喷射而出!母鲫肥硕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空,动作骤然迟滞,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虚脱感,极其缓慢地……摆动着尾鳍,沉入了浑浊水底的阴影之中,只留下那团……在菖蒲根须上微微颤动、如同巨大蜂巢般的……淡黄色……生命之源!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震撼撕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水下那团巨大的、微微颤动的淡黄色鱼卵团上!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砂石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嘶鸣!
卵!
鱼卵!
如此之多!如此……触目惊心!
生的……洪流?!
还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生命强行冲击的……尖锐刺痛,如同冰锥狠狠扎入她冻僵的心脏!
就在这时——
“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踩断湿泥的声响,在沟渠上方响起。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艰难地、极其僵硬地……抬起。
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糊满水汽的视线,极其模糊地……看到沟渠边沿……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沈明远!
他依旧裹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新泥的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赤脚踩在沟沿湿滑的泥泞里。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扫过水下那团巨大的、颤动的淡黄色鱼卵团,又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落在了……那丛被鱼卵彻底包裹、覆盖的……菖蒲之上。
他枯树皮般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塘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河滩地土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极其清晰地……砸在了浑浊水流的呜咽上:
“……附草……”
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如同尺子,死死丈量着鱼卵团的厚度和浑浊水流的流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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