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锦州暗流
关外的深秋,总是来得格外凛冽,也格外肃杀。来自漠北的寒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刮刀,呼啸着掠过辽西走廊枯黄的草甸与光秃的丘陵,卷起漫天沙尘,抽打在锦州城高耸而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声响。这座屹立于大明帝国最前线的雄城,如同一个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巨人,沉默地匍匐在天地之间,它的每一块墙砖,每一处箭痕,都浸透着十数年血战的气息,凝固着无数次的绝望与坚守。
城头之上,“吴”字将旗和象征关宁铁骑的各式认旗在狂风中剧烈地翻卷舞动,仿佛在与无形的命运奋力抗争。披甲持锐的关宁军士卒,如同钉在城墙上的钉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垛口之后,他们的面容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眼神中混合着边军特有的警惕、麻木以及一丝被漫长战争煎熬出的疲惫与戾气。他们的目光,时而投向北方那片被尘霾笼罩、危机四伏的原野,那里是后金铁骑可能出现的任何方向;时而又会不由自主地瞥向城内帅府的方向,眼神复杂,那里维系着他们的生计、荣耀,以及难以言说的未来。
帅府之内,气氛却与城头的肃杀截然不同,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热烈”。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关外特有的寒意,却也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与不安。一场为远道而来的“监军御史”张宏业接风洗尘的宴席,正进行到酒酣耳热之处。
吴三桂,这位年仅二十余岁便已承袭父荫、手握重兵的宁远总兵、实际上的关宁军少主,一身锦绣袍服,端坐于主位之上。他面容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举止谈吐从容得体,应对自如,尽显世家子弟的风范与一方镇帅的气度。他频频举杯,向坐在客首的张宏业敬酒,言辞恳切,态度恭谨,将场面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张御史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三桂与关宁数万将士,日后诸多军务政务,还需御史大人多多指点,鼎力相助!我敬御史一杯!”吴三桂声音清朗,笑容温煦,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张宏业,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肤色略显苍白,一副典型的文官模样,但那双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时不时闪过与其文弱外表不符的锐利与审视的光芒。他身着御赐的獬豸补服,代表着朝廷(或者说辽国公)的监察权威。面对吴三桂的热情,他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举杯略略沾唇,语气平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分寸:“吴总兵言重了。张某奉朝廷旨意,辽国公钧令,前来锦州协理军务,赞画机要,实为学习、协助而来。关宁军威震辽东,吴总兵少年英雄,祖氏满门忠烈,威名远播,张某还需向总兵与诸位将军多多请教才是。”
他的话语得体,却将“朝廷旨意”与“辽国公钧令”并列,甚至将后者置于更实际的位置,其中的深意,在座诸人心知肚明。陪坐的关宁军诸将,如吴三桂的舅父、副总兵祖大寿,以及何可纲、祖大乐、祖大弼等一批高级军官,皆是久经沙场、洞察世情的老将,此刻虽然也都随着吴三桂举杯应和,脸上堆着笑容,但眼神交汇之间,却难免流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戒备、审视,甚至是一闪而逝的屈辱与不甘。
他们都是与后金血战余生、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如今却要接受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监军”,而这监军背后代表的,是那个崛起于辽东、如今已权倾天下、甚至隐隐有凌驾于朝廷之上的辽国公王磊。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对于心高气傲的关宁军将领而言,并不好受。宴席之上的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仿佛一层薄纱,勉强掩盖着其下涌动的暗流与猜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吴三桂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语气变得更为正式:“张御史,如今锦州前线,军情如火,不敢有片刻懈怠。不知辽国公对我关宁军,对锦州防务,有何具体钧示?三桂与诸位将军,必当谨遵号令,全力施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宏业身上。这才是今晚宴席的核心,也是所有人心头最大的悬念。
张宏业轻轻放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封缄严谨的文书,并未立刻展开,而是环视众人,缓缓说道:“辽国公深知关宁将士守土不易,浴血奋战,功在社稷。国公爷钧旨:关宁军乃国之干城,需得以重兵精械,固守辽西走廊,屏护山海关,此为第一要务。”
他顿了顿,看到吴三桂和祖大寿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故此,国公爷已下令,即日起,由登莱、天津水师,并抽调辽南旅顺等处储备,分批向锦州、宁远输送粮秣十万石,冬衣三万套,火药五万斤,铅子三万斤,并拨付饷银三十万两,以解燃眉之急,安定军心。”
此言一出,连最为老成持重的祖大寿眼中都忍不住掠过一抹惊喜。如此大批量的、实打实的物资援助,是关宁军近年来从未得到过的,足以让他们渡过这个寒冬,并大大提升战力。吴三桂立刻起身,带领诸将向着北京(或者说辽国公)的方向躬身行礼:“末将等,叩谢朝廷天恩!叩谢辽国公厚赐!关宁将士,必誓死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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