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白杆出川
川东的石柱宣慰司,深秋的寒意已如刀锋般凛冽。浓重的山雾终日笼罩着连绵的峰峦,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染成灰蒙蒙的色调。湿气无孔不入,渗透进古老的寨墙,濡湿了校场上的旌旗,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伫立其间的心头。肃杀之气,并非来自北地那般金戈铁马的嘶鸣,而是源于这片土地本身的沉默与坚韧,仿佛万千大山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场注定惨烈的爆发。
点将台由厚重的青石垒就,历经风雨,表面已变得粗糙而暗沉。秦良玉独立于台上,身姿挺拔如岩间青松,岁月或许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风霜染白了她的鬓角,却未能磨灭那双眼中灼灼如星的光芒,更未能压弯她那象征着一生荣耀与责任的脊梁。她身披那件色泽已显沉旧、却依旧整洁庄重的御赐蟒袍,袍服上精致的绣纹在晦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功勋。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缓缓扫过台下肃立的军队,如同一位检阅着自己毕生心血的统帅,更似一位即将带领族人跨越险阻的家长。
台下,是她赖以威震西南、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白杆兵精锐。五千儿郎,鸦雀无声,如同五千棵深深扎根于巴山蜀水间的青杠木,沉默地屹立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他们手中的白杆长枪,枪身笔直,枪刃经过精心打磨,在浓雾里依然折射出点点寒星般的冷光,枪尾沉重的铁环静静垂挂,仿佛沉睡的猛兽,只待一声令下便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这支独特的军队,承载着石柱秦、马两家的忠烈血性与无上荣耀,也肩负着拱卫川东、乃至稳定整个大明西南边陲的重任。此刻,所有士卒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面在细密雨丝中微微舒卷的“镇南大将军”纛旗之上。这面旗帜是崭新的,代表着辽国公王磊的认可与授权,是一月前由使者郑重送达,但执掌这面旗帜的人,依旧是那个他们愿意誓死追随、无比信赖的主心骨。
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打破了这片凝重的寂静,如同利刃划开厚重的帷幕。数骑快马裹挟着泥水与寒意,冲破层层雨雾,疾驰至点将台下。为首的斥候甚至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便滚鞍下马,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声音因长途奔袭和情绪激动而显得沙哑急促:
“禀大将军!贵州八百里加急军报!水西土司安位之叔安邦彦,狼子野心,挟持幼主,勾结黔东南巨酋韦同烈,已公然竖起反旗!叛军汇聚各方势力,乌合之众已逾十万之数,正疯狂围攻贵阳府城!黔省官兵屡战屡败,士气低落,巡抚大人被迫困守孤城,城内粮草渐尽,矢石将罄,情势危如累卵,旦夕可破!叛军所过之处,州县残破,烽火连天,苗兵凶残,屠戮甚惨,百姓流离,十室九空!”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之上。尽管对于西南土司叛服无常的秉性早有预料,但此番叛乱的规模之浩大、攻势之迅猛、手段之酷烈,仍旧让久经沙场的将领们面色凝重,眉头紧锁。西南之地,山高林密,洞壑纵横,历来是官军征剿最为棘手之处,叛军往往依仗地利,忽聚忽散,难以根除。
秦良玉面容如石雕般沉静,仿佛外界的一切惊涛骇浪都无法动摇其分毫。她缓缓抬起手,动作沉稳而有力。侍立一旁的儿子马祥麟立刻将一封书信恭敬地递到她的手中。这封信与那枚沉甸甸的“镇南大将军”印信一同送达,信纸质地奇特,坚韧挺括,绝非寻常宣纸,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力量,正是辽国公王磊的亲笔:
“秦将军勋鉴:西南危局,震动朝野,社稷倒悬,黎民受苦。将军世代忠良,勇冠三军,国之柱石,世所共鉴。今特授将军总督川、黔、湖广三省军务,赐予专征之权,可行便宜之事。西南境内所有官兵、土司、团练,皆须听从将军调遣。望将军体念国恩,顾恤民瘼,速发麾下精锐之师,平叛定乱,拯黔中百姓于水火,复皇明之疆土于完整。所需一应粮秣、军械、药石、饷银,已命牛金星、田见星等有司星夜筹措,由长江水师派遣精锐船队逆流而上,直运重庆府码头,设立前方转运粮台,全力保障大军供给,勿使有缺。盼将军早日克敌,奏凯而还。知名不具。”
这封信,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权柄,覆盖三省的征剿大权,也带来了沉甸甸如山岳般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信中所承诺的源源不断、体系化的后勤支持,是她以往无数次领军出征时梦寐以求却始终匮乏的坚实底气。辽国公的威名与实力,已通过中原一场场惊天动地的大捷和那仿佛无穷无尽北运的粮饷器械,传遍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深深烙印在西南这些将士的心中。
“母亲,”马祥麟上前一步,低声开口,他年轻英武的面庞上既有继承自家族的炽热战意,也有一丝属于将领的谨慎与忧虑,“安邦彦、韦同烈此番势大,纠集甚众,且黔地万山重叠,林箐深密,道路险峻崎岖,我军虽勇,悍不畏死,然若深入此等险地,千里转战,粮道漫长,易被抄袭截断,恐……”他所担忧的,正是以往数次平叛最终因后勤不继、孤军深入而功败垂成,甚至损兵折将的惨痛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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